颜君泠的那番话对我的意义不亚于当头棒喝,让我那整晚都思考良深,久久未能入睡。不仅是她见解中的智慧,还有更深层次的,在她点明后我才清晰地认识到的一个自身的问题。
我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理变态的?
而这番思索让我悚然惊觉了不对。自己在几年前,准确地说,在进入超越空间之前,可不是这么撞破南墙也不想着变通的人。虽然不至于道德底线灵活,也有自己的坚持,但可没有像现在这样极端自我,极端注重原则,几乎要入魔了的程度。
是穿梭时空的经历,死里逃生的考验,还是情感上的纠结,铸就了这颗固执而自我的心?还是说,我一直是这样的人,只是这些经历让我的本质浮现出来了?
最让我有撕裂感的是,虽然我的理智上意识到颜君泠对我的劝解是对的,我的心态也确实不对,但感情上我却不认为自己有错,并且十分抗拒改变自己这种想法。
当一个人出现这种内在的对立时,一般意味着他不愿接受自己的错误,而我不想当那样的人。所以,次日在我们完成了铸兵馆的训练后,我与梁清漓回到房间里坐了下来。我严肃地将昨晚的见闻与自己的困扰详尽地对爱侣道来,询问她的见解。
梁清漓听完我的讲述之后,啼笑皆非地说道:「夫君的意思是……担心自己思想太过极端地坚持原则,罔顾奴家的感受了?」
我脸色沉重地说道:「不错。路欣的质问其实正中核心。我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考虑,但唯有此时,才真正地意识到也许我的想法有所偏差了。我之所以执意于告诉你自己的身份与在这方天地之外的经历,可以说是为了与你分享真正的我,但从本质来说,也是为了满足我的一己私欲。所以哪怕你可能会因此受伤,哪怕你其实不会想要知道这些东西,知道了也并不会让你的处境更好,我也对你揭露了一切。因为我认为这么做是『对的』,而不这么做的话,会让我寝食难安。我实际上是将自己内心的煎熬转移到你的身上,从而让自己能够更为轻松。这么说的话,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不这么做的话,又怎么做才是适合的?」
梁清漓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后,答道:「奴家好像明白了。夫君是不知在一个两难的困境里,当无论如何做都也许会伤害到自己在乎的人时,怎么做才是最好的,是吧?」
「嗯……正是如此。」
「唔,也许夫君应该考虑,在做这种抉择前,到底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误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呢。」梁清漓看了我几秒后,突然伸出手来捏住我的脸颊嘟囔道。
我被她这下打断了自己的思虑,苦笑道:「是的,是的,你说得对,就如我大部分的自我怀疑一样,这也是我咎由自取的结果。但是我也确实想知道,你对于这种需要『为对方好』的情形中做决定时,会怎么做。」
梁清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路姐真的说了她认为你应该试图说服奴家,说服薛小姐两女共侍一夫?夫君有这样的意愿么?」
我小心翼翼地答道:「她是这么说的,但我除去一星半点男人本能的痴心妄想之外,其实并没有这个意思。」
梁清漓见我紧张的模样,轻笑道:「夫君不需如此紧张,奴家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觉得路姐的心思……很值得琢磨啊。不过,回到夫君的疑惑来。奴家确实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与此同时,夫君的坚持也并不错误呢。之所以是困境,不就是因为这本就是个难言对错的问题么?奴家反而觉得,夫君将一切都坦白交代,以此给予伴侣选择的做法,是最好的呢。就算这是为了减轻夫君心中的负罪感,诚实对待伴侣,将所有应该告诉对方的话都说出来,难道不对么?」
她顿了顿,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看着我说道:「不过路姐有一点倒是说对了。夫君的问题其实不是这对应的方式,而是如何回复伴侣的选择这一点,尤其是当对方的选择与你想的不一样时,夫君确实有些小毛病呢。回到薛小姐这个问题吧,若奴家说能够接受薛小姐加入进来,只要夫君愿意去追逐,夫君会如何反应?」
我沉吟道:「说实话,我应该会觉得你仅是为了迁就我,委屈自己接受而已。因为我很难相信,你真的能够这么想。」
梁清漓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夫君的问题啊。如果你心中早已下了结论,那么又何必问奴家呢?既然问了,又为何要怀疑呢?莫非夫君觉得奴家是个无法自己拿定主意的弱女子,亦或者,奴家需要在你面前隐藏自己真正的想法,委曲求全讨好你?」
我坚定地摇头道:「不,这一点你我都明白,绝对不会如此。」
「是啊!就如奴家坚信,如果自己实在无法接受与她人分享夫君的话,夫君定不会让奴家失望,而是能够妥善地处理这份关系,夫君也应该相信奴家给予你的答案。」梁清漓认真地对我说道,「既然奴家能够没有芥蒂地反对夫君,那么相应的,奴家也同样能够衷心地赞同与夫君意见相左的看法啊。哪怕答案与夫君想象中不一样,那也是来自奴家内心中的真实反映呢,而奴家也会希望你能接受这份决定。」
我握住她的手,有些无奈地说道:「其实道理我明白,但是感情上我本能地有些抗拒。不过,世上这么多人,这么多种思想与面对生活的态度,如果他人的与我的想法不一样,我也该学会去接受这些不同,而不是过度地坚持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无法变通了,这其实不是好事。」
梁清漓将我揽入怀中,让我靠在她的胸前,柔声道:「夫君已是奴家这辈子认识的,最会去从他人角度思考的人了。奴家方才的说法,也只是为了帮助夫君解惑而已。奴家一点也不怀疑,如果日后出现这样的困境的话,奴家若是意见与夫君不同,夫君也会认真地去试图了解,接受奴家的立场,而不是一味地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愿妥协。」
「你可比我对我自己都更有信心啊。」我口上虽然这么说,心中却轻松了不少。梁清漓说得对,至少,我希望她说得对。只要是我在乎的事,只要是我在乎的人,只要我能够记住今天的这份反省,那么,也许我能够与自己,也与他人和解,而不是如此偏执地坚持着一些我不知道该不该坚持到这个程度的东西。
「看样子,夫君心中也有了答案呢。」梁清漓轻笑道。
「嗯,多谢你了。能够像这样与你倾诉我的所有烦恼,能够有你的意见和指引,真是一种奢侈的幸运啊。」
「既然夫君的问题有了答案,那么倒是轮到奴家了。青莲殿中那三卷天书,到底是什么来历,夫君可知道么?」
「具体的来历还真不知道,但是我确实有所猜测……」
梁清漓对青莲殿的好奇与我一致,可惜在回到超越空间让大老板验货之前,我也没有什么能够告诉她的内幕,只得将自己在大燕至今了解到的情况结合自己的猜想描述了一番,让她连连惊叹。而我们的行径也没有刻意瞒着薛槿乔和林夏妍,第二天早晨同样地对她们提了一嘴,让她们对青莲殿那货真价实的「仙家传承」充满了兴趣,热烈地讨论了良久。
按道理来说,左护法数天前刚主导了铸兵馆的考核,下个月之前通常是不会再露面了。然而下一天,左护法反常地又来访了铸兵馆,而他的身边除了霍雨才这个得力干将之外,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怀化将军胡刚。
左护法进门后,众多学员慌慌忙忙地排成整齐的队列,等待他发言。左护法环视了一圈后,扬声道:「稍安毋躁,我今天来仅仅是为了检查你们的内功进度。你们之中有不少人因为种种缘由,已开始修习牝牡玄功了,但更有许多尚未转修牝牡玄功,自有传承的人。所有人都站出来,按照自身修习的功法分成两队,我与胡将军要问你们几个问题。」
与同伴们交换了个眼神后,我、梁清漓、与林夏妍一起站了出来加入了牝牡玄功修习者的队列。除了我们之外,竟然还有六个人同样出列,加起来这班新兵竟有四分之一的人已经开始修炼牝牡玄功了,倒是有意思。
形成了两队人后,我们面面相觑地迟疑了几秒,直到左护法不耐地招了招手,才走到三人面前站好。左护法对离他最近的那人道:「李定,牝牡玄功练到第几层了?可遇上了什么疑难或障碍?」
「护法大人好,在下练到第二层了,有托导师们的悉心教导,尚未碰到关卡。」
左护法没有回答,而是看向身边的胡刚。胡刚眉头微皱,表情有几分不耐,显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来到铸兵馆的。他打量了李定几眼后,冷淡地说道:「气脉初通,五气旺盛,进度尚可。」
左护法似笑非笑地问道:「哦?仅凭肉眼观察便如此自信?」
胡刚眯眼冷声道:「护法的武功虽然非凡,但单论炼气望气,未必有我在行。若是信不过我的判断,大可自行探脉确认。」
左护法也没有继续刺探,似乎接受了胡刚的结论,让我们八人轮流上前由胡刚检查内功修为。
我有些紧张,不知我们三人的易容能否蒙混过关。虽然这是朝廷秘制的百变药,由唐禹仁这个易容大师为我们做的伪装,更是加上了谭箐的法术让易容的效果更上一层楼,但这毕竟是近距离由两个一流高手观察,其中更是有左护法这等接近于绝顶的人物,一个细节不对就有可能陷入困境,这个风险让我心里不住地打鼓。还好,诸位上前接受检查的学员本就都惴惴不安,心跳加速,因此我与梁清漓略带忐忑的表现也不算反常。
终于轮到我们时,胡刚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摇头道:「一身旧伤,经脉半残,基本上是废了,若不是练得牝牡玄功,连内家功夫都留不得半分。」
他随意地看了梁清漓几眼后,有些惊讶地说道:「资质不错,内景有成,阴阳初调。」
他顿了顿,更为仔细地上下观察着她,目光中突然多出了几分令人恶寒的觊觎:「却正好做我的新侍女,你意下如何?」
我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想出口反驳,却强自压抑住心头的厌恶,让梁清漓应对。她面对这毫不加掩饰的窥伺,脸色不变地回答道:「抱歉将军,奴家并无此意,只欲在日后的考核中能被护法大人相中,加入白莲区成为力士。」
而左护法也面无表情地转头过来,直直地看向胡刚道:「死性难改。胡刚,你肆意妄为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如果不想被我废去武功,最好死死地控制住你那些恶劣的冲动。」
我从胡刚身上感受到一丝极为细微的怒意,但这份波动转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胡刚静如止水的回答:「说笑而已,护法大人既然已定下规矩,我自然不会违逆。」
左护法嗤笑道:「相信你不会好了疤痕便忘了痛的。何况,伤痕还未痊愈呢。」
胡刚眯了眯眼睛,眸中闪过森然的寒意,却没有继续回话,而是望向林夏妍,草草总结道:「修为不错,牝牡玄功尚未开始与人双修,反而是云雨花露诀的功底相当醇厚,没有真气驳杂的问题。」
说完之后,他也没继续发言,而是退后一步闭目养神。左护法也没有理会他,对我们说道:「一切照旧,下个月我会再回来举行考核。不要松懈了。」
检查完其余没有开始修习牝牡玄功的学员后,随着导师的吆喝声,我们回到了正常日程中的训练,但我一直在思考左护法带胡刚来检查我们内功进度的原因。也许,他终于受够了胡刚荒淫暴虐的作风,要将这个道教炼气功夫已臻于化境的大高手留在身畔,压榨出应有的效率来。
不知不觉,我们已在青莲圣城待了半个月了。在这期间,竟然也有几个新加入的预备力士人选,被拨入了铸兵馆的队伍中,让总人数突破了四十大关。再过十日,我们这批新来者便会迎来第一次考核。那时,有着左护法的亲自检查,以我们几人糊弄过去的玉莲诀进度,估计会让这尊大高手起疑心。
还好,我的这份担忧没有实现。在我们夜探新法堂后的第六日,青莲圣城又接纳了一批新来的预备役,而我们也被杨管事传唤,再次来到了城西这座静谧的宅子。
那名为芊芊的女子打开门后,眯眼打量了我们几眼,好像记起了我们是谁,往内示意道:「是你们啊?看来这批新人也是你们认识的?随我来吧,管事正在与这批新来的讲解规矩。」
收到消息后,我们便讨论了一阵,均是认为这是李天麟那边终于有所动作,要准备下手了。一路上,我都在思索这批支援我们的人会有什么人。李天麟应该不会直接下来跟我们一样,先混入基层当个最不起眼的卧底……吧?凌秋函这次作为诱饵下来,必然会以本来的面目隆重地登场,所以也不可能是她,那么除了可能性最高的唐禹仁之外,还会有谁呢?樊胜?
芊芊带我们来到上次与杨管事会面的书房,敲了敲门后道:「管事,人我带来了。」
「让他们进来吧。」
我们进去后,发现杨管事坐在桌后,身前站着三个人:一个其貌不扬,神色平静的青年男子,一个嘴角噙笑,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还有一个脸色有些阴沉的男子。
与最后那神色阴沉的男子一对上眼神,他便对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唐禹仁,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另外那两人则难说,女子应该是卓文雁,剩下的那男的就真的不知道了。
杨管事手中拿着一张信纸,见我们进来了,有些不可置信地说道:「凌掌门竟然答应要与宁王共同参悟牝牡玄功了?你们可知道此事?」
我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说法回答道:「是的管事。宁王府在顺安对花间派施加了诸多压力,凌掌门为了大局起见,决定亲自与宁王面谈,至于会否答应他的要求我就不知了。据我所知宁王选择了此地作为会面之处,凌掌门也是因为担心这里没有她的人,才派我们秘密打入圣城的。」
杨管事眉头紧皱,思索了良久后叹气道:「多事之秋啊。既然他们几个是与你同路的,那么一起去金湖区吧。凌掌门什么时候会来?」
唐禹仁沉声道:「凌掌门后天便会到,宁王也应该会在三日内抵达青莲圣城。我们必须保证双方不欢而散的话,凌掌门能够全身而退。」
杨管事的胖脸上留下一滴汗,苦笑道:「这,这,唉,凌掌门既然有心与宁王作对,又为何以身涉险呢?双方的矛盾真的已经那么重了吗?」
我摊手道:「如今局势恐怕不是花间派想要握手言和,宁王府就会真的让她们有喘息的空间的。不然,凌掌门也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亲自下到地底来了。管事手中可是来自凌掌门的书信?不知她是否有什么具体的吩咐?」
杨管事问道:「她只是叫我配合你们行动。如此一来,你们又有什么计划?以圣军的作风,可是不会让你们轻易接近凌掌门的。」
我与同伴们交换了个眼神,答道:「按照凌掌门的想法,咱们是来帮她兜底的。管事若能在凌掌门与宁王来到圣城后及时告知,并且关注左护法,胡刚,与关玉峰三人的动向,那应该就够了。剩余的,我们也不需要管事涉险,自会去助凌掌门行事。」
「……大家都是在为凌掌门做事,这点作用我还是起得到的。」 杨管事垂首沉吟了一阵后,咬牙应了下来,「只望凌掌门心里有数,这段日子来,无论是花间派还是宁王府的决策,我都看不懂了。」
虽然说杨管事做中间人帮我们传递情报也不是没有暴露自己阵营的危险,但这怎么也算不上是什么高风险的委托。饶是如此,他也还这么犹犹豫豫的,让我有些无语。
我们的那间宅子可以住下十几人,因此唐禹仁三个也与我们一起回到金湖区。门刚掩上,那女子就松了口气对我们道:「总算下来了,这地方可真够夸张的,竟然真的有一座如此雄伟的城池。师妹,我是文雁,你们这些日来可有什么收获?」
薛槿乔微笑道:「师姐这么快便从师叔身边脱离了么?看来武功上的进展不错。这是禹仁吧?剩下这位兄台却不知是哪位?」
那男子抱拳行礼道:「诸位却都不是陌生人。在下玄蛟卫田道之。」
唐禹仁解释道:「李前辈的计划与左统领通过气,我们路过京城时,她将道之也派遣来助拳了。」
我讶然道:「没想到田兄竟然也掺和进此事来了。我是韩良,这是我娘子梁清漓,咱们在京城时见过面。」
田道之友善地对我们笑道:「有礼了。我亦未想到韩兄竟然会与夫人一起潜入地底。请问这几位朋友是……」
「这是乔三妹,在京城时与田兄有过一面之缘。这位是我的好友路欣。她们两位均是我特意请来为这趟任务出力的援手。」轮到林夏妍时,我迟疑了片刻,说道,「最后这位则是我夫人的师长,就由她自己做介绍吧。」
林夏妍却是没有隐藏身份的意思,而是大方地说道:「花间派,林嫣然。」
田道之与卓文雁均是面露惊色,显然唐禹仁此前并没有透露此事,不过田道之瞬间便反应过来,抱拳道:「原来是冷蔷薇当面,幸会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