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意断神,正该如此。
左护法的拳头落在我身上之所以感觉那么痛,那么沉,固然是因为他的力量大得可怕,但恐怕也因为他的拳意境界已经返璞还真,不需要任何额外手段动摇我们的精神,仅是凭借更上一层楼的「断神截意」,便能不显山不露水地抹除我们这些才初步开始运用,尚且十分粗糙的心神意志之力,扼杀我们武功中最精华的部分。
若不是异能的运作方式和御气圈凝缩的效用难以完全除去,而符箓除了精神力量的作用之外,还有相当成分是直接引自天地仙灵的增幅,恐怕他仅凭一对肉拳便能直接破了我所有的加持。
我一想到自己信心满满地凭着乌龟壳去与左护法硬碰硬,却被两招打死的情形,心里便不住地发寒,却也有几分庆幸。还好,还好他没有真正到能够反手间彻底消除意念精神之力的地步。
左护法露出了一丝笑容道:「眼光不错。」
卓文雁靠在颜君泠怀里,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但仍然透过紧紧咬住的牙关说道:「世间能够与你相提并论的高手,不会超过两手之数。便是我师父,堂堂六大派之首的掌门人,也未必有你的武功境界这么高。我相信你不只是为了青莲教复仇而战,但你为何会为一个痴心妄想的疯子掀起刀兵之灾,肆虐百年无大乱的神州大地?宁王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左护法轻轻地将长袍几处被激烈的战斗撕破的布料一把扯下,将肩上,肋下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擦了几把,听到这话后摇头道:「宁王殿下说过一句话,领先时代一步的人,是天才。领先时代三步的人,是疯子。也许在你们这些武林权贵的眼中,打破朝廷对武力的垄断,将解锁生命本质的钥匙赐予世间的每一个人确实是不折不扣的疯狂。」
「但是你们又怎会明白一无所有的人能够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拳中,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他握紧了拳头,便是在面对我们防不胜防的绝招时仍然沉凝冷漠的神情突然浮现了昂扬的高傲,「唯有宁王殿下,才真正让我了解这是种什么样的豪情,为这种理念而战,又是何等的荣幸。」
颜君泠脸色凝重地问道:「连万人之上的青莲教左护法也能如此感同身受,莫非你也出身微末?」
左护法的面容恢复了平静,淡淡说道:「没有谁是生下来便有一身高超的武功的,天下也没有任何门派势力会白白栽培平民百姓。朝廷不会,武林不会,曾经的圣教,也不会。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时代会因为我们而改变。」
哪怕符箓的时效在一点点地减少,我也忍不住出声道:「但是这份改变真的会是好事么?左护法,让天下人都有机会练武做高手,从而获得个体的解放,纵然是个崇高的理想,但实际上真的会有那么好么?人心这种东西是经不得试探的,规矩之所以会被遵守,是因为大部分人承受不起践踏规矩的后果。但是如果每个人都手中有刀枪,都有凌驾于规矩之上的力量,哪怕这只是种假象,也会让规矩被冲击,会让已有的秩序被迫洗牌。有朝一日,这会让全天下都陷入混乱中。对于普通人来说,秩序和稳定才是最重要的,武功修行是机会,也是混乱的种子,这真的比和平安稳的日子更好么?」
左护法沉默了片刻后,沉声道:「不尝试,不改变,便永远不知道答案。你终究是站在朝廷,站在肉食者的那方惧怕未知。」
他伸出手,直直地指向我们道:「我们确实是裹挟了他们,也确实做了许多不光彩的事,但是对很多人来说,他们从来便没有过选择的余地。这份血也不会白流的,已有成千上万的人从圣军获得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从今之后,更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因此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
「人人有功练,人人都能当高手的理念既然已传播了出去,哪怕圣军最终失败了,也不会就此消亡。朝廷不会永远能够将上乘武功占为己有,奴役众生的。当朝廷对暴力的垄断不再理所当然,当平头百姓能够质问这份不平等时并做出反应时,天下自然会朝我们所期望方向改变。而这份思潮纳入拳法中,便是无敌的力量。」
我沉眉对他说道:「我认可你们的理想,但反对你们的手段。也许朝廷的统治并不够好,但也还没有糟糕到掀起反乱还有理的地步。这些牺牲,并不是必要的。再崇高的理念,也无法为你们所引起的灾厄与痛苦开脱。」
「道不同,不相为谋。」左护法垂下手臂,轻声道,「我无意为圣军的行径做辩解,纵观神州千年轮回,也无外乎成王败寇。既然你们无法认同圣军的做法,那么,便让这份理念造就的拳法,对你们说明其中蕴含的力量吧。」
我与田道之已就位,谨慎地准备再次应对左护法的攻击。上一次的围击虽然让他受了伤,但伤不及根本,而我们却折了正面对抗这个宁王军大尊者的重要成员。更棘手的是,田道之的刀再砍几次就要彻底报废了,如果要弃刀空手作战的话,他对左护法的威胁恐怕会大大降低。
我不动声色地向颜君泠看了看,与她交换了个眼神,而她会意的神情告诉我,她也与我想法一致。我们得把特意为此行准备的压箱底绝招给用出来,才能从左护法拳下搏出胜机。
这场战斗开始后,左护法第一次地没有想着从我们的包围中突破,而是将全部的精神与注意力放在将我们彻底打败上。而这份心态上的些许不同虽然微妙,却也足以让我们的应对更为艰难。
没有了卓文雁分散左护法的注意力,我、田道之、和颜君泠面临的压力大了不止一倍。我作为全队防御力最高,又是与左护法争辩得最多的人,吸引了最多的火力。知道了左护法能够断神截意之后,我并没有再去硬碰硬地格挡他的铁拳,而是靠着六甲神符的增幅与异能的牵扯施出一套精巧阴柔的绵手来尽量避其锋芒,牵扯他的注意力。
此前他的拳意含而不发,因此在我们的观感中一拳一掌都朴实无华,仅仅是力量速度强得可怕。但是方才那通话说完后,他再出拳时,我们顿时察觉到不同了。
左护法五指握紧时,我突然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天灵盖直下,渗透了整条脊椎。
在我还未意识到这份冷意从何而来时,一切都变了。前一瞬间,我还在青莲殿空荡的内室里,全神贯注地提防着屈臂准备攻击的左护法,下一刻我却被斗转星移般传送到不同的时空中。
我见到了入伍从军,练外功练到浑身病根,后半生煎熬难捱的普通士卒,见到了家无余粮,身无长物,不得不投身帮派为了明日的晚餐搏命的少年,也见到了被卫军欺压,手无寸铁只得气忍声吞的老农。
与此同时,我却也见到了他们身处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神情激昂,挥臂狂吼,与无数个相似的声音和意念汇聚在一起。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是从灵魂深处理解了他们的渴望和心中燃烧的火焰。
是怒吼,也是质问。
凭什么人与人之间生下来便有如此鸿沟?凭什么朝廷与权贵高高在上地支配万民还不够,还要将能够延寿健体,长命百岁的武功牢牢把控,将他们钢铁般的统治添上无法打破的枷锁?无论是文还是武,平头百姓从来都只能卖身与朝廷或者卖身与门阀武林。而就这,也是从已有的格局中稍稍施舍下来的残渣而已。
别无选择,再无选择。
如果这便是朝廷的道,燕国的理,如果这便是天下过往千年的天意命理,那么我们便要翻了这天,打碎了这道理!
这深不见底的怒火,这沸腾滚烫的不甘,虽然能够以「恨」来概括,但却不是幽冷阴戾的怨毒,而是浓烈且炽热的义愤,源自被无可违逆的命运与滚滚红尘碾压的深刻痛楚,源自心头尚未被浇灭的一腔热血。这份恨意是如此地强烈,如此地浩大,让我触碰到其本质的同一瞬间便被完全淹没。
身体剩余的意识本能地让我双臂交叉在前,双腿往后一蹬,竭力地避开左护法简单直接挥出的这一击的落点。然而左护法这仿佛天地同力的一拳又岂是这么好应付的?纵然是避开了力度最盛的那一点,左护法也顺势拧腰探身,从无生有地弥补了那半尺距离,拳锋牢牢地印在我的臂甲上,将我整个打飞了出去。
「哇!」
我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拳力在身中爆开,简直跟引发了一颗炸弹似的。要不是自己在最后一秒做出反应及时后退,避免了被这一拳以十成力道打中,恐怕隔着臂甲的两条手臂都要给废了。饶是如此,我也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座全速前进的火车头给撞上了一样,浑身上下无处不痛。
但比起赤裸的力量碾压,更可怕的还是左护法那炙热的拳意,那么地蛮横,那么地暴烈,却又没有任何一丝阴损狠毒之意,恨得荡气回肠,光明正大。
若不是我在李天麟那儿已经体会过同样浩荡的拳意,若不是我早就提防着这种可能,为自己上了张清心符守住灵台的清醒,恐怕我已被这拳意压迫完全击破了心神,不被左护法一拳打爆,也得彻底精神破碎,昏迷不醒了。
我哆哆嗦嗦地挣扎着爬起身来,抹去嘴角和鼻孔流出的血痕,喘息着说道:「好拳法,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厉害的拳意之一。这便是宁王与你所汲取的,无敌的力量么?」
同样被击退的颜君泠与田道之猛烈地咳嗽了几声,颜君泠第一次挂彩,而田道之更是脸色潮红,似乎已经用上了燃血诀一类的透支性秘术。虽然他没我整个人被打飞那么狼狈,但长刀上也多了几道裂痕,也许再碰上一招便会完全断裂了。
「这是什么拳法?这份拳意……闻所未闻。」他语气平静中透露出几分无法掩饰的骇然。
左护法淡淡说道:「这是宁王殿下为我解惑之后,带我见识到的力量,源自人们心中的力量,如今算是第一次使出这招『恨天不公』的全力来。能够受这一拳而不死,你们倒也配见识我的倾天拳意。」
恨天不公,倾天拳。这便是属于左护法,天下绝顶的拳法么?果真蕴含着能够翻天覆地的霸气。如果真的能让他突破我们的埋伏去接应宁王,说不定还真能令此行的刺杀添上不妙的变数。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也只是能够在左护法全力之下多撑几招而已。必须要趁我还没被打残之前把绝招用出来!
我深呼吸了几下,将自己不住颤抖,几乎要丧失知觉的双臂稳住,昂首对左护法说道:「左护法,你是我平生仅见的大高手,这份拳法也堪称惊艳。但是否无敌,还在未知之数。接下来你若能受我这一绝招而全身而退,任你宰割。」
左护法长眉挑起,却没有回应,而是再次将双拳提起,做了个起手式。
我朝他奔了过去,抛却了心中剩余的焦躁与惧怕,全心全意地相信伙伴们会明白该怎么做,就如我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一样。
我的心境不算坚定不移,有着太多思虑与迟疑。拳法也算不上挥洒自如,从一开始学习到现在,始终有着太多循规蹈矩的匠气。
但是若有一点是我能够彻底超越凡俗的特质,那便是由生死厮杀中磨砺出来的勇气。在我数次需要分生死的搏斗中,我畏惧过,踌躇过,却从未退却,也从未动摇,而是每一次都战胜了自己的软弱,战斗到最后一刻。
如今,在对上至今为止最强大的敌人,我仍然能够握紧拳头,将身体的每一分力量都发挥出来。我将异能领域完全收拢,采取了激进的攻势使出最熟悉的沾衣十八跌,朝着左护法的关节,衣物抓去,罔顾他的反击。
而田道之也拼命了,他脸皮潮红,气血冲面,一刀快似一刀,轨迹时而浮现,时而隐匿于昏暗的宫室中,像是空中若隐若现的涟漪,触之即碎。
面对我和田道之一前一后的夹击,左护法的动作并不显得十分快,而是从容地一一对付。
他侧身将右掌往后横劈,那翻天覆地,逆转乾坤的霸烈拳意再现,不仅将田道之的刀意卷席,这一掌更是精准地落在田道之的刀身上,咔嚓一声地彻底将这把百炼钢刀打成碎片。而这记倾天拳去势丝毫不颓,轰开田道之匆匆之下架起的左臂,化掌为拳直直地打在他胸前,令他整个人像是只风筝一样被打飞,落在地上后剧烈地在咳嗽,却没能重新站起。
我靠着这微小的空隙矮身闪过左护法横扫的左拳,逼到左护法身前猛地前冲,欲要将他腰身抱住将他扑倒,靠着擒拿摔技困住他。
而左护法又岂会让我这意图明显的攻击凑效?他双掌下塌,像是崩断了山峰的一角似的向我压来,若我不管不顾地继续前进,恐怕会被左护法两掌拍在脑袋和背脊上,碎颅断脊。
但他的注意力始终有三成分散在他处,因为在我斜后方,颜君泠已抡着厚背长刀带着雷霆之势往左护法斩去。她并没有运起自己的飞针攻击,而是纯粹凭着自身的真气与刀法进攻。
眼看左护法不为所动地准备先将我击溃再应对她的招数,颜君泠横斩的刀招蓦地一变,撤开双手,那柄长刀便划破长空朝他的脸庞飞去,神奇地在空中调整了方向让刀刃向前且越不断加速,如射出的利箭,若是打中了恐怕能将左护法扎个透心凉。
左护法几成实质的掌风已吹得我头发凌乱了,但面对这大型暗器他也不得不变招,一掌向下,一拳往刀身捶去。
就在此时,颜君泠双眸怒瞪,暴喝出声,吼出了三个陌生之极,几乎不似人类能发出的音节。
她的面容狰狞,青筋浮起,那理应嘹亮的声音却并没有意想中地高亢,反而低沉粗哑,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鼓动和震荡。
这落在我耳中仅是让我心里感到莫名地不舒服的声音,却令左护法再次变了颜色,露出了鲜明的痛苦之意。
机不可失,我任由左护法缓了三分的左掌打在背上,被那磅礴的掌力震得七窍流血,却也得以抓住他的身子,一手揽腰,一手锁腿,拼命地往前冲,试图将左护法扑倒在地。
左护法的下盘稳如泰山,但我在三符齐开,异能增幅,又有前冲之势的助力之下,猛然爆发竟将他顶后了几步,失了重心。
然而此时左护法已反应过来,顺势勾住我的右臂,然后飞出一脚踢在我的大腿内部,拧腰一翻,娴熟无比地将我横摔了出去。左护法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的应对将我自身前冲的势头与他摔打的劲力合在一处,摔得我天翻地覆,七荤八素,感觉浑身散了架,一时半刻无法起身来。
但是这番仓促之下的投摔却让他背后空门大开,而我天旋地转的视野中闪过了一道惊艳的紫芒,将这间暗室照明了一瞬,在在闪现的同一刹那便没入了左护法的后背。
闪电箭!谭箐所掌握的元素法术中,速度最快,也是威力除了火系的爆炎之外最强大的一门攻击性法术。
这是我们的杀手锏,但是准备时间相当长,并且需要将左护法预警的本能完全压倒才能确保必中。隐藏在暗处的谭箐是我们的三人组中杀伤力最强的狙击手,而狙击手最重要的,便是耐心。哪怕是有着她通灵的法杖,在此界,她的法力储备也只发得出三道闪电箭。今夜为了抵达青莲殿设下埋伏,她用了诸多低级法术,如今更是只能发出两道,甚至只有一道,这个等级的法术了,是属于必须精打细算的战略资源。
在我还未来得及眨眼前,又见到一束橙红色的火光再次照耀出左护法的身形,与他扭曲而痛苦的脸庞。
谭箐果真只剩下一道闪电箭了,第二击只用上了她最熟悉的火焰箭。
承受了这两道足以杀死山中巨熊的电击后,左护法仍没有就此倒下,而是不住颤抖地转过身来,面对终于从柱子后露出身形,举着法杖,神色凝重的谭箐。
从我倒在地上的角度,可以看见左护法的后背。青袍被完全烧穿,露出大片被烧焦的皮肤。这个强度的电力,哪怕只有一击,应该能让任何正常人类的心脏瞬间停止,甚至连肌肉和细胞组织都该被碳化了。他能够继续行动,甚至让我一度觉得这也许不算是致死的伤害,足以说明这等高手的生命力。
「这……这是,雷法?」左护法吃痛地捂住了胸口,艰难地说道。
谭箐点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这确实与遭受雷霆和火焰击打无异。」
左护法不住变幻的神色渐渐平静了下来,像是压下了这份伤势:「好手段,咳咳,朝廷竟有此等能人异士任由差遣来阻碍我们,莫非真是天意难违?」
不远处倚剑伫立的卓文雁扬声道:「左护法,你受此重伤,还要再战非是智者之举,不如悬崖勒马,就此归降。」
他皱眉看了卓文雁一眼,又望向捡回长刀,三步之外紧张地戒备着的颜君泠,最后看了看自己颤抖的右掌,寒声道:「天意,天意……又如何!」
他猛地挥出一拳,天崩地裂,颠倒阴阳的霸道拳意再现,隔着一丈的空间都让颜君泠痛呼一声,后退数步。
然而,打出这拳之后,左护法踉跄了几步,冷冽的眸中露出了无限的遗憾,然后像是一座重如千钧的石像般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