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飞驰于青莲圣城的街道里、屋顶上,身上激发的匿迹符让我们能够尽量迅速地奔跑而不必太过担心会被城内巡逻的卫兵发现。
左护法与胡刚两人的速度并不快,看来不是因为什么紧急事务而要入内城,给了我们足够的反应时间。饶是如此,由于新法堂离内城比金湖区的屋子近不少,我们还是不得不冒险施展出轻功来争取在他们之前抵达内城。
这座地底城池神秘而瑰丽,却又说不出地压抑。无论是它此时的主人还是它笼罩在阴影下的面貌,都会让我在行走在其中的大街小巷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不得不伪装成不同的角色,提防着不是几位同伴的一切人与事,一直绷紧着神经,让我在外时连喘气都不敢太大口。
然而此时此刻,当这盘谋算的终局如此之近,当我们终于快要能够抛却掩饰,堂堂正正地面对强敌时,我却难得地没有去在意全力赶路的风险,反而感到心中一直被牢牢锁住的某种渴望终于探出头来,随着自己跨出的每一步得以淋漓地伸张。
当我跃入空中,从足有三层楼高的位置往下眺望这座城池时,周围的灯火与暗色搅拌在一起,在我的视野内形成了一片模糊的阴影,昏暗中透出三分橙红,唯有远处那高耸的宫殿隐隐显现出些许确切的形状来。
青莲圣城是宁王军的核心之地,是见证了宁王府得以违逆天道的起源,象征着宁王无匹的武力与深不见底的野望。即便如此,它也是偌大燕国我所见过的最幽美玄奇的城池,白昼不见日,黑夜不见月,却不损它独特且孤立的气质。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也许会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些街巷里,以这个身份,这个角度,观看城内的夜景。
「我们已经超过他们了,能在他们抵达内城之前将他们截下。怎么搞?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青莲殿的范围里,都是卫兵,一开打就要被发现了。」谭箐飞快地说道。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还是……虽然在离开前我就在思考这件事,但是一直到现在都未能决定到底哪个策略更适合。
我看向唐禹仁,寻求他的意见,而他只是简单地回以三个字:「进宫殿。」
我当机立断地说道:「咱们进宫殿里再出手!宫殿里的卫兵少很多,而且空间受限,更容易让你布下法术遮掩声音痕迹,哪怕要打起来也能避免被卫兵发现。」
「好!咱们趁左护法和胡刚在外墙进门时牵扯卫兵的注意力,分头入内,然后在二楼给他们迎头一击!」对谭箐做出吩咐后,唐禹仁做出最后的决断。
半刻钟后,我们无声无息地攀上了青莲殿外的围墙。内里的广场被盏盏油灯照明,将外墙的大门旁,亭廊中,与宫殿门外的数队卫兵都显示了出来。然而那座雄伟的宫殿在这片灯火的照耀下,依然只显露出半边面貌来,仍有大半的模样隐藏在夜幕下。
我们悄悄地顺着东面的围墙往里靠了十数米,避过暗哨,选定了进入宫殿的路线。只要能有片刻的干扰,有着符箓和法术的遮掩,我们便能重现数日前入殿的方法爬上回廊从二楼进去。
而我们也没有太多整顿,准备的空闲,谭箐便提醒道:「来了。他们在门外停下来了。」
不过此时我们也没需要谭箐的提醒了,不远处卫兵大声发问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晚里格外响亮,让我不由得绷紧了身子,随时准备行动。
「啊,护法大人,胡将军!您们请进!」
听到这句略带讶意与慌乱的话,离我们不远的卫兵均是停下了脚步,朝大门的方向看了过去,而宫殿东面的几个卫兵同样被青莲圣城两个实权派大佬的来临吸引了注意力,稍稍离开了他们此前一直守着的岗位。
趁此机会,颜君泠再次施展了希瓦娜的惑乱,为我们凿出片刻的机会。众人一溜烟地跳下围墙,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奔过亭廊到宫殿的空地,然后就在数位卫兵身后,隔着还不到十米的距离,一气呵成地攀墙跃上二楼的回廊。
成功入内后,我们喘了口气,做出最后的战时决定:「必须将他们两人分开来,两个一流高手合力突围的话,我们可能还拦不下来。一会儿见机行事。三妹,布下法术,隔绝声音画面,这楼的卫兵一定不能发现我们。」
「明白,看我的,不止能布下幻象,还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开。只不过,这么做的话,咱们的杀手锏便只剩下一道了。」谭箐掏出了法杖开始全神贯注地施术,而我们则分散开来,紧张地等待。
卓文雁的右手盘旋在腰间的剑柄上,好奇地说道:「三妹竟然是个道门天师么?好奇怪的法杖,我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她说的杀手锏又是什么?」
我打了个哈哈道:「你可以那么理解,她学的不是寻常道门弟子的法术,比较少见。如果咱们运气好的话,这杀手锏用不着。」
谭箐施展完法术后,呼了口气道:「好,接下来先别急着出手,他们会自行分开的。不出意外的话,左护法会来东边,而胡刚会去南边,中间隔着整层楼近十丈的距离,应该够用了。」
我们分为两队,一东一南地盯着楼梯口,等待着敌人的来临。卓文雁正待继续开口,田道之却已凝眉举手道:「来了,诸位小心!」
果然,开启了灵觉之后,我依稀可以听到脚步声缓缓地从楼梯口传来。
我应该紧张的。在这一刻之前,我确实十分紧张,哪怕数次经历了生死搏斗,久经锻炼的心都不禁地颤抖。然而当这也许能够左右大燕未来的一战终于来临时,我却平静了下来。
我看向了梁清漓与薛槿乔。前者脸色坚定,后者神色郑重,同时对我点了点头。
我看向了身旁的两位队友,她们已经将我们在特训时练到烂熟的阵列排了出来,颜君泠微微颔首,谭箐则对我比了个大拇指,快步拉开了距离藏到柱子后。
林夏妍,田道之,卓文雁均在对上我的视线时,认可了我的关注,并回以或兴奋,或平静的表情。
然后我看到了房间另一边,属于唐禹仁的视线。他从来都古井无波的脸色在此时也不例外,看不出任何激动或者不安的意思。只是,在迎上我的目光后,他鼓励性地笑了笑,眼眸中的冰冷褪去了,只余下温暖激励的意味。
于是我同样地笑了,心中再无旁骛。
左护法是第一个上来的,他脸色淡漠,全身很快便映入目,离我们只有不到二十米。在他几步后的则是稍稍起眉头的胡刚,似是有些不快。
两人均身着镶着金纹的华贵青袍,显然是为了求见宁王而来,只不过上来之后,便诡异地开始各走各的,左护法大弧度朝东地向我们走来,而胡刚则是径直朝着西南方向去了。
我们几人藏在墙壁与柱子后,耐心地等左护法踏进我们的攻击范围。此时我已不得不将注意力从房间另一边的胡刚收回来,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左护法的脚步。
啪嗒,啪嗒,啪嗒,啪!
在我计算着剩余的距离时,左护法却在我预想中的五步外停了下来,令我吃了一惊。他眯起双眼,从左到右缓慢地依次观察了一周,冷声道:「好手段,奇门遁甲?出来吧,我已经感应到你们五个人了。」
我与田道之交换了个眼神后,点了点头,然后神色凝重地与他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朗声道:「不愧是宁王军的左护法,竟然能识破咱们这精心布置的迷踪阵。」
左护法冷冽的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我与田道之,浓密的长眉蹙起,语气不容置疑地说道:「王三?想来是个假名。你是谁的人?朝廷?还是武林?」
到了这个田地,田道之与卓文雁还能靠着武功来历不明出其不意,但我们三个天外来客的手段和底细不可能为右护法了解,因此我也没必要刻意隐瞒,只是如实说道:「不错,我名为韩良,这次入地底,乃是为了朝廷做事。这些日子在青莲圣城也见识过左护法的风范,不比胡刚那等禽兽不如的货色,赏善罚恶,行事磊落,虽然立场不同,但也有几分敬佩。然而新法堂这等同于逼着无辜男女压上身家性命去搏一个也许是空中楼阁的功法境界,不是大丈夫的行径,左护法为何助纣为虐?」
这番言语除了出自我自身的疑惑之外,更多的是攻心之语,破其气势,同时让同伴们蓄势行气,准备发出雷霆之击。而左护法却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将之无视,反而是答道:「你既然在圣城里潜伏了这段时间,那也应该明白,新法堂并不是传闻中的危险之地,更不是会刻意让人送死的囚牢,而是一种必要的手段。」
「为了让宁王能够成就先天么?哪怕已经有这么多人因此丧失了性命,全身残废?他们哪怕是死在战场上,为了一份遥不可及的妄想流尽鲜血,也好过这样被当成耗材吧?」我反问道,「先天,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左护法摇了摇头道:「你不会懂的。多说无益,有什么手段尽管用出来吧。」
话音刚落,左护法便动了。他跨出一步,风声不显,甚至连长发与宽袖都未波动,右掌便离我的胸膛只有半米之遥,快得让我连眨眼都未来得及,只得本能地挥臂格挡。
而刀光,比他更快。
在左护法动身的前一刹那,田道之便出刀了,鞘内激射而出的长刀乍一出鞘几不可视,但当刀身完全抽出时,蓦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犹如一轮皎洁的弯月在昏暗的宫室内闪耀,明明快得不可思议,却又轻灵飘忽,丝毫不显刚猛。
刀长三尺三寸,乃是青莲圣城新兵标配的雁翎刀,没有任何非凡之处。但是握在非凡之人手中,便有了与众不同的威力。更不用说,这一刀附加了田道之从站出身来后便专心酝酿的气势与锋芒,无论是时机还是角度都无可挑剔。
左护法目光一凝,对上这妙到毫巅的一刀没有避让,反是稍抬右臂五指虚握,试图将这道飘逸灵动的刀光裹入掌中。我曾凭着领域异能的妙处用这一招空手入白刃对付过许多用长兵刃的高手,但是在田道之这种刀法大家面前试图空手入白刃,乃是九死一生的冒险行径。然而左护法不仅以肉掌对精钢,用掌内的劲气吞吐不可思议地将刀刃控制住了,还将长袖卷起,遮蔽了月华,像是巨兽之口要将田道之整条手臂都吞下!
这电光石火之际的变招精妙无比,却没能完全抵御田道之的刀锋,一线亮色从翻腾的衣袖中破出,径直朝着左护法的喉咙刺去。左护法左手成拳,于方寸之间碰上我打出的炮捶,右手却做爪状,搭在锐气已衰的刀背上,然后双臂交错,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将我们俩同时荡开。
我退开两步甩了甩发麻的手臂,眉头紧锁地看着毫发无损的左护法,心中有些骇然。能够将田道之方才那气势与锋芒都酝酿得无可挑剔的一刀空手接住而不受伤,这人武功高得没边了!而他接下这一招后,也没有继续进攻,而是看了看自己破开一个洞口的袖子,然后再看向田道之:「这份刀意与由暗至光的转变……燃犀刀法?」
他似是在回味着方才的交锋,自言自语地说道:「楚天平创出这门刀法后,玄蛟卫中三十年来再无人能重现通幽辟邪的神采。不过,你方才那一刀在二流之中亦可自傲了。报上名字来吧,除了你们这些皇室暗子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够接触到这门武功的真谛。」
若说秦喜是玄蛟卫三流武者中刀法首屈一指的高手,那么田道之便是整个玄蛟卫中排名第一的刀客。比他综合战力更强的武者均不是用刀的,而其余的刀客,均没有他修为高。燃犀刀法是上代右统领楚天平所创的刀法绝学,快若疾电,轻盈飘逸,可将光影融入刀法招式中,防不胜防,神出鬼没。而其练到高深境界则可在刀出刀回之际去形,去影,去相,在无声无息中分生死,洞玄虚。
田道之出乎意料地并没有继续隐藏身份,而是沉声说道:「玄蛟校田道之,在此请教了。左护法果然名不虚传,从未有人能够空手接住我的第一刀,你的控鹤功平生仅见。」
左护法全然没有惊讶的意思,淡淡道:「玄水貔貅么?单凭刚才那一刀,倒也不损这门刀法的威风。想来玄蛟卫潜入此地的缘由,与恰好来到此地的宁王殿下脱不了关系,倒是不能让你们的阴谋得逞了。」
说到一半,左护法便再次动了,比方才还要快,几乎在我未能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冲到身前来,左拳右掌对上我与田道之双双拦截的攻势。
我的御气圈全开,双臂上套着臂甲,凭着这两层防御硬碰硬地挡住了左护法重若山岳的拳击。然而这两下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变化的两记直拳却是在接触的一瞬间便让我发觉不妙,连忙发动了六甲神铠符。靠着这三层护体之能和我自身卸劲的功底,我才撑过左护法的这两拳。
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样的拳头。如果说李天麟的拳掌是接连了天地,以浩大无匹之势将人魂灵精神碾压的天人合一之拳,那么左护法的拳法则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朴实无华。那感觉上好像没有融合任何气势或拳意的拳头,却如渊如岳,无法逃离,无法抵御。
再朴素点来说,那就是重!
太他妈的重了!
我被这蛮不讲理的重拳打得连连后退,而在我身边的田道之也没好到哪里去,靠着变幻繁杂的刀招始终让左护法紧逼的掌法没能擒拿住手臂,但也被他引到一边。左护法在将我打退后横臂侧敲,恰到好处地撞在田道之的刀柄上,令他不由自主地屈臂后退,然后跨开步子就要突破我们的阻挡。
就在他已将我们甩开一个身位,眼看将要腾身而去时,一道璀璨的流光突然由柱后划出,气势堂皇如长虹贯日,朝着左护法的胸膛直直刺去,在这暗室中仿佛亮起了火炬,美丽而危险。
田道之的燃犀刀法展现出来的是由暗到光,一刹那间出其不意的锋芒,见到时便足以致命。然而这一剑却不同,如长空中的彗星般灿烂且浓烈,来势是如此地凌厉,连左护法都眯起眼睛,不得不缓下脚步来应对。
「好!」
他口中吐出这个字来,前有卓文雁惊艳的一剑,后有我与田道之反应过来的攻势,却分毫不见慌乱,而是鼓起双臂,袖下的肌肉隔着宽大的袍子都膨胀了一圈,准备前后抡打。
然而就是此时,他陡然色变,像是失神了刹那。那是谭箐的心灵尖刺起了效用!
在场的都不是易于之辈,立刻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我与田道之情急下原来仅能够挥出七分力的招式得以使尽全力。
在我的灵觉中,更是察觉到除了方才隐蔽之极的精神力攻击之余,无声无息地划破夜幕,直往左护法眼珠刺去的两根飞针。
颜君泠的欧拉特克在此界虽然受到法则压制,无法使出全效来,但依然足以让她用纯粹的精神力来驱动钢针这种细小的物品。而颜君泠这手看家的绝招比玄蛟卫的至高武学覆海针更难防,更可怕,当有他人牵扯配合时,更是能发挥出不亚于一流高手的惊人杀伤力。
左护法虽然察觉到我们的踪迹了,但是有着我的符箓和谭箐的法术遮掩,是否明确地洞悉了五人的具体方位还是未知之数,因而我们连接不断地施展出的底牌终于得以酝酿成这前后左右,杀机莫测的围击。
而这一击,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