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屋山茂密的森林在这冬季里,除了遍布山野的光秃树木之外,还有不少常绿的松柏,为这灰棕交杂的景色添了几分翠绿,也在晚霞的映照下甚是显眼。
踏入一望无际的山林里,我不禁想起了不久前在格伦威森林时的景象。除了温度没那么冷之外,此时映入目中的枯败植被和灰暗的泥土与记忆中那片令人不安的树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几分不知来由的阴森,多了几分季节性的萧瑟。
在陡峭难行的大小山坡中走了得有小半个时辰,到了天际已见得着几颗残星时,凌秋函左右张望了几眼,停下了步子:「应该差不多了,这个入口算是用得比较多的,依稀分辨得出路径来。不过,这里也是寻常人牙子的等候地,之后真正入内的洞窟就只有内部人员可以接触到。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谭箐问道:「如果看得出路径来,那那些进山打猎,采药的人岂不是能够同样找到地底洞窟的踪迹?官府的人之前不是漫山遍野地搜查青莲教老巢么?怎么没能找到?」
我说道:「这我倒是知道,那些入口也就一丈长宽的样子,隐蔽性极强,而且需要的话还能搬运泥土石沙填补上。因此就算记住了其中一个入口的方位,等到带人回来时,那入口也可能已被堵住了。除此之外,宁王军派人站岗正是为了避免等闲人物找到真正的入口,如果是我的话会布下两道防线,一个在外,避免入口本身被人看见,一个在内,以防里面的人逃出来。之前我和禹仁能从里面逃出来,主要是那时他们在暗中行动,人手严重不足,而且入口的护卫又被风影楼的高手吸引走了。」
凌秋函颔首道:「不错。宁王府借着青莲教的皮行事时,也不是没有失手过,但你们俩是第一批能从青莲圣城逃出生天的人。那时黑鸦探已经摸到太屋山来了,你们抓住了机会属实是运气不错。好了,接下来按照计划行事,可别让他们起疑心了。」
她取出一只造型奇特的铜色哨子,用力一吹,发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尖锐鸣响,而是一阵清脆绵长,惟妙惟肖的鸟啼声,远远地传了出去。
很快,一阵略微不同的鸟啼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凌秋函则再次将哨子放到嘴边回应着这份声响。在鸟兽踪迹稀薄的大冬天里有这么一份你来我往的鸟啼声,总觉得有些滑稽。
等了大概半刻钟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几位有些面生,可是山中同僚?」
声音的主人从暗幕中露出半边身子来,披着厚厚的兽皮衣,背后挂着一张弓,右手有意无意地在腰间的大刀手柄处徘徊。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高大男子,络腮胡,鹰钩鼻,皱纹深刻,但下盘稳定,步子声细微之极,脚下功夫必然不浅。
凌秋函对着他微微一笑,换上了无可挑剔的怀化口音:「带了批新人来引荐入军,有些时日没有来太屋山这边了,不知道还是不是老规矩?」
男子眯眼观察了我们几秒后说道:「怀化人?要参军的话何不在城中直接应召?」
凌秋函压低了声音道:「城内竞争大,而且事事都要按宁王府新立的规矩来,有些过于死板了。我这几位可不是随便坑蒙拐骗来的无知男女,都是我村里的旧相识,急着花钱避祸,谋份出路,所以来这儿找捷径了。里边的杨管事还在吧?这拨人交给他处理就是了,这里是封解释情形来历的书信。」伴随着这份解释的,则是凌秋函娴熟地从怀内掏出的一沓银票,一封书信,与一枚青色的印章,被男子手法流畅自然地接过。
男子检查了一番手中的小信物,又打量了我们一阵后,了然地点头道:「确实是管事的印章。也行,这段时日有不少跟你们一样的新人,都是想来插队一步登天的。不过你们可别以为这是易事,万一练不出什么东西来,无法被选中栽种,那被丢进新法堂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可别悔得肠子都青了。」
也许是这几张银票的面额实在是不小,他特意地告诫了我们这几句。我则摆上一副讨好中带有些不以为意的表情,稍稍弯腰道:「多谢大人的教诲,只是富贵险中求,小的们愿赌服输,愿赌服输哈。」
男子见我这么回答,只是摇了摇头道:「那便好自为之吧。随我来,一会儿要将眼睛盖住,这是规矩,入口是派内机密。」
我们与凌秋函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然后便就此与她分别,跟在男子的身后走入夜幕。
行了几步后,我们发现暗中又走出三个人来。男子对他们挥了挥手道:「没事,杨管事的人带了批想入伍的新人来,一会儿交给老六他们带下去。」
听到这话,那同样身穿兽皮,腰别长刀的三人都脸色松缓下来,自然而然地在我们身前身后形成包围的阵势,掏出几条布巾系在我们眼上,然后又交给我们一条绳子握好:「来得正好,听石大人说青莲区的新兵又被拉了一大批去支援青州战线,新法堂更是人手奇缺,不过你们最好向城隍爷多磕几个头,真进了新法堂那就是生死不由自己了。」
这几人的语调怜悯中又有几分幸灾乐祸,让我思考起来。新法堂,新法堂,据凌秋函所说,这便是宁王为了改进牝牡玄功的大型人体试验之地,里面全是被选中当作耗材来为宁王试错的可怜人。听说里面优先塞进罪犯和官府战俘,然后便是犯了错的宁王军内部人士,实在没办法时,才会加进一些走投无路的良民。
饶是如此,它的名声在宁王军内部也令人望而却之,在需要蹲大牢和进新法堂之间,估计会有至少一半的人宁愿去坐牢。
我不动声色地开启了灵觉与领域,靠着拔高的感知勉强察觉得出四周的环境。大约一刻钟后,我们被带到一条干涸的小溪边。摸索着爬下溪岸后,为首的那男子将一层密密麻麻的树根拨开,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窟窿,一个接着一个地将我们引了进去。
洞窟里两个在阴影里坐在板凳上的人站起身来,见到是这队宁王军兵卒后,又坐了下去:「新人?倒是有好几天没人带进来了。」
之前与凌秋函交谈的那中年男子交给他们一张银票后随意应道:「毕竟过年了,大家都忙着张罗年饭呢。老六,小曹,你们与我一起将这几人带进城内。」
「呵呵,不错,过年第一笔生意,吉利。我跟赵叔去这一遭,回来咱们就快换班了,你们看着点。」
我们默默无言地跟着这三人走在进到了可能有一里深时,才得以摘下布巾来继续前进。这几人似乎对地底洞窟非常熟悉,也没有点灯或者准备火把,而是就着那从洞窟顶端的无数细小孔隙照进来的残霞如履平地地走在崎岖不平的泥地上。
在路上,那被唤作赵叔的中年男子嘱咐了几句道:「既然有杨管事的人为你们背书,又是主动前来投军,我也没必要与你太严厉。不过进城之后注意点,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我们这么好说话的。」
他简略地说了几条最为重要的注意事项后,便转而跟另外两个卫兵聊起些琐事来。这赵叔所说的内容与我们在建宁遵循的宁王军规矩倒是没什么不同,只是宵禁,行动范围等限制比起在建宁大很多,哪怕是在建宁内城都没有这里这么严格。而且进了青莲圣城之后想再出来,就得获取左护法、怀化将军胡刚、或者王府大主管关玉峰的许可。
左护法?他原来在这里?
我看向林夏妍,发现她眼中有着同样的惊讶。传闻中,左护法不是在建宁做宁王的替身么?怎么跑到青莲圣城来了?这么说,难道我们在建宁讲武堂里遇见的那个人真的是宁王?
从我们了解的情报里,左护法是仅次于宁王本人的重要人物,在宁王军尚未反叛时,他虽然踪影成谜,在青莲教的地位却比管理日常事务,文武双全的右护法还要高。胡刚也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曾经在军中做到高位,但是后来犯了错被革职,辗转一番后被宁王府招募了去享清福了。没想到短短数年后,这个依然处于壮年的将领焕发了第二春,不仅武功更上一层楼,更是成了宁王麾下的一名猛将。
青莲圣城虽然是要地,但宁王将两个这么重要的手下驻在这里,必是因为有什么极其重要的原因。牝牡玄功的改进应该是其中的缘由之一,还有凌秋函所说的,我们这次位面任务的目的,三卷天书好像也重新被存放回青莲圣城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秘密么?不知我们能否趁此机会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借着夕阳余辉,我眯起眼时,可以隐隐见着从那高有十数丈的洞窟顶层垂下的参差不齐,犬牙交错的石笋与石柱。这些由错落有致的岩石形成的奇观与地面郁郁葱葱的苔藓、地衣相映成辉,哪怕是在阴影中也能窥见一斑那迥异于地表世界的惊艳景色。而随着晚霞的消散,洞窟很快便陷入了黑暗。也就是在这时,那个名为小六的青年男子终于点亮了一盏随身携带的油灯,将我们笼罩在昏黄的光晕里。
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幽暗的视野边际突然出现了薄弱的橙红光点,随着我们的接近越来越亮,直到那笼罩在暗色中的地底城池猛然跃入目中。有了灯光的映照,这个地底洞窟的规模才彻底地显示了出来。它轻易地容纳了这座足以住进数万居民的城池,而在城墙之外,广袤的岩地无边无际地延伸到光线不能触及的阴影中。
青莲圣城里那座巨大的宫殿依旧屹立在城池最中央之处,大半个面貌探出城墙的遮掩显露了出来,足有八层楼高的形状若隐若现,层层飞檐像是雄鹰展翅,给人以几乎可以一飞冲天的轻灵感,却又丝毫不失庄严,越走近,看得越清楚,便越有种喘不过气来的重量。
来到城门后,我们被检查了身子和随身携带的行囊。就如建宁和濮阳那时一样,搜身的城卫兵甚至是分了男女,而不是一群大头兵对着女性上下其手。
有了凌秋函事先嘱咐我们记熟的背景故事,又有「杨管事」的背书,我们相当顺利地被放行,被两个城卫兵领着走过青莲圣城干净整齐的街道来到城西的一条巷子里。他们停在一栋宅子前敲了敲门,说道:「通知一下管事,又有新人来了。是自愿加入圣军的。」
门被打开后,一个年轻女子探出头来道:「新人?有文书么?」
「喏,在这里,他们是由一个有杨管事的青印牙子带下来的。你们看着办吧。」
那女子转头打量了我们几眼后,接过信封道:「嗯,那行。且让他们进来吧,管事跟他们吩咐几句后再带去清河院。」
进门后,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那女子便转身道:「先在这儿等等,我去向管事请示。别乱走。」
言罢,她便留下两个虎视眈眈的护卫进屋了。这座屋子看起来年数不小,建筑风格与青莲圣城其余的楼房一样,与大燕的建筑风格大相径庭。无论是院落、墙壁的形状,窗户的样式,还是屋顶的设计,都有着些许依稀眼熟的要素,却又在细微之处完全找不到当今天下主流建筑的原型,甚是奇异。
官府与宁王军似乎只当这是什么千年前的古城,还未有机会仔细研究它的来源时代,但根据这次任务的背景,我却猜测也许整座城池都与流落此界的传承有关。
我们等了一阵后,那女子又出来招呼我们跟着她进去。女子将我们带进书屋后,屋里的主人已站起身来将她挥下了:「好了,退下吧芊芊,我先问问这几人一些事。待会儿再唤你来。」
「是,管事。」
杨管事是个富态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袍,面皮白净,须发整齐,五官周正,如果稍微减肥的话,倒会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他等到芊芊离去后道:「好久没有收到从凌掌门亲笔的书信了,她可还好?最近军中风云突变,乃是多事之季啊。」
我行了一礼答道:「杨管事好。她好得很呢,饶是建宁出了些变故,也似乎没有妨碍到她。」
杨管事露出了微笑:「那就好,那就好。既然她将你们托付给我,那必定有什么深思熟虑的考量。我对你们的真实身份与目的也没有兴趣,只需要知道你们在青莲圣城接下来的打算,和我能够在暗中提供的帮助,就够了。」
「好,杨管事十分爽快,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在下与几位伙伴只需要在圣城里捞得一个正当的身份,不受人怀疑与刁难,能够低调过日子便足够了。」我迟疑了片刻后,向薛槿乔和林夏妍示意道,「咱们几人都有武功在身,在下与内子本就是牝牡玄功的修习者,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我这两位同伴武功倒是不凡,已有二流之境,若是按正常流程向圣军交代的话,怕是会引起过多的注意。不知杨管事能否处理此事?」
杨管事神情淡定地抚须道:「二流之境?如果只是想谋个身份,我能帮你们遮掩一二,这倒不是问题。还有什么其他的?」
林夏妍开口道:「麻烦管事告知一下,那新法堂是什么样的地方?又有多少人在内?」
杨管事稍稍皱眉道:「新法堂……那可不是个好去处,圣城里的人对之均是绕着路走。那是宁王府捣鼓功法设立的官署,由左护法监督,十分严格,且修炼那新功法之人处境相当危险,一个不小心便有可能走火入魔,因此哪怕是最急着参军立业的人都不愿进新法堂。饶是如此,宁王将其视作与讲武堂同等重要的地方,优先将许多俘虏与罪徒都填了进去,说是若能练出个成果来,便有望脱罪重获自由身,还能立功赚下份富贵。不过近些日子不仅是囚犯战俘,连好些新来的良民都给划进了新法堂。」
林夏妍追问道:「如今战事紧张,圣军各地均是缺乏人手,将战俘和罪犯用在此处我倒能明白,但清白人家送进新法堂当耗材,岂不是大大的浪费?」
杨管事无奈地说道:「没办法,左护法对此事十分看重,他能这么做,代表他有宁王大人的许可,咱们这些下人也只得遵命了。不过这些问题在外可别乱问,最近新法堂进展不如人意,左护法心情不佳,已经将好几个不识相的人贬进新法堂了。不过左护法虽然手段严苛,但也办事公正,你们真正该提防的是胡刚……啧,当然,要是落入新法堂的话,怎么也没好果子吃,我尽量帮你们安排个适合的位子。」
林夏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薛槿乔则提问道:「不知接下来是个什么流程?咱们是要集中去学习玉莲诀看看有没有当青莲力士的资质么?」
「不错,几位既然都有武功在身,那么可以就此留在金湖区。若是想要遮掩此事的话,我也可以运作一番,将你们送到云海区去。金湖区的预备士卒若在两个月内修炼玉莲诀有成,则会被移去白莲区。两个月内没法修出个结果来,则会被遣送去云海区,待遇降一等。白莲区里被考察完毕的那些有潜力的男女,便会择日受术,成为正式的青莲力士,再进一步搬去内城的青莲区。最近青州与冀州的战事拉锯,青莲区空了大半,诸位管事都为人手发愁。」
当初我和老唐俩人被抓来时,大部分时间都跟其他的那些不识武功的普通劳工住在云海区。本来我准备让杨管事将我们安排进云海区的,那样的话周围都是不通武功的人,我们想要在夜里来去,也会更容易。不过听杨管事说他能将我们一起分进同一栋屋子里,而不是跟我上次在此一样要住宿舍时,我又改变了主意。也算我们运气不错,青莲圣城这段时间一直在往外输出人手,补充进来的新人供不应求,所以空出了许多住宅来,不然的话我们肯定得分开,而且还得与陌生人同住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