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秋函并没有为这忿意十足的质问所动,只是想了想后答道:「夏妍…我在这儿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变换阵地,以静制动。如今姜飞熊大势已成,我等本就处于下风,唯有让他有所顾忌,才能够与之对弈,搏出你我想要的战果。他与我均是明白这一点,这盘棋局也许在你看来十分荒谬,我也没想到他会径直对你出手,但我确实已有提防之心。」
这时,凌秋函的神色黯淡了下来,「但是我也明白这苦了顺安的姐妹们,更苦了你。作为掌门,我对不起你们。所以,至少在此时,我不会继续隐瞒这些事。你觉得我派与宁王府的合作是个什么样的关系?是我寻他谋求合作的么?不,恰好相反,不是我主动搭上了宁王府的线,而是姜飞熊机缘巧合下获得了青莲教的传承后,才找到了我商量。」
「彼时他不知从何处找到了青莲教自从败于大燕太祖之后便失传了的地底秘藏,获得了富可敌国的钱财与诸如莲开百籽的青莲教秘术。除此之外,他更是发现了青莲门祖师,救苦尊者魏齐藏于青莲圣城里的天书三卷。无论是莲开百籽,青莲宝鉴,还是牝牡玄功的原型,都被他掌握了。」
什么!?
花间派掌门最后的这句话信息量大得不可思议,有如炸弹一样将我们震得头昏目眩。尤其是我、颜君泠、谭箐三个人,立刻想到了超越者对我们述说过的任务背景,眼下有了凌秋函的亲口佐证,位面任务的目标似乎触手可及了。
便是林夏妍也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意思,结结巴巴地说道:「什,什么?你是说,牝牡玄功与青莲教的秘术,均是源自青莲教的传承?天书又是什么东西?」
凌秋函叹了口气道:「没错,叶祖师虽然惊才绝艳,但哪怕是她,也没有能力在一百五十年前便创出牝牡玄功这等不输弱水真经的武功来。哪怕是如今的李天麟,也没有那等能耐。事实上,当年便是他最先对我与师父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觉得,如果连他也创不出这等绝世功法来,叶祖师也没理由在武学尚无本朝那么发达的时代里做得到。」
我回想了一下李天麟当时告诉我们这次任务内情时的口气。嗯,确实像是他会说的话。
这时其他人也被这段引人入胜的往事深深吸引住了,薛槿乔忍不住问道:「然后呢?那三卷天书到底从何而来?」
凌秋函缓缓说道:「真正的来源没人说得清,只知道魏齐一个平平无奇的江湖郎中当年在获得了三卷来历不明的经书后,一飞冲天。姜飞熊怀疑这三卷天书不是此界之物,而是货真价实的仙家传承,而这么荒谬的猜测,我却难以驳斥,因为它实在太深奥玄奇了。就我所知,这三卷天书一卷是『武』,包含了青莲宝鉴,大梵雷霆拳等绝学,一卷是『术』,包含了莲开百籽这等逆天秘术,最后一卷则是『气』。牝牡玄功的真正根源,便是这卷气之书。」
她看向满脸震惊的林夏妍道:「师祖行走江湖时,与魏齐关系莫逆,这是派内不再提及的一段过往,虽然无论是你我,还是青莲教的老一辈,都了解这段历史。然而我们却不知道,原来牝牡玄功便是她从气之书中的仙家功诀删减简化而得出的内功。这也是牝牡玄功最高境界一直没能突破到先天的缘故,我们均是以为师祖没来得及将其推演到最高层次,却不知打一开始,它便是祖师从天人之法中得出的劣品。而云雨花露诀则更次一筹,是祖师借鉴了气之书中阴阳交合,双修采补之理自创的功法,原本是作为牝牡玄功的补充性功法,如今却自成一派了。」
林夏妍消化了这番话后,涩声问道:「师祖为何没有直接照搬天书中的功法?真正的天人之法,想来必定能够直达先天之境吧?」
「因为气之书中记载的那功法,根本无法修行。它所遵循的炼气原理,与神州至今所发展出来的内功修炼,有着太多不同之处。祖师所做的其实不比从零创造一门绝世武功更差,她将硬生生地截下了这部看得见,但摸不着的仙家功法中与神州大地相合的炼气道理,编成了无论是谁都能修炼的内功心法。」凌秋函感慨地说道,「不过,到了今日,师祖留下来的功法已经不够了。这些年来,历代子弟始终未能从中再上一层楼,无论是另辟蹊径还是推陈出新,都没能够找到叩开生死玄关,后天返先天的法门。为此,我们需要气之书里的后续内容。」
林夏妍这时有些明白了,深深地蹙眉道:「原来如此,所以你便选择与宁王合作?为了得到他手上能够补全牝牡玄功的法门?」
凌秋函淡淡说道:「我也许可以说,我们并无选择,因为宁王同样参透了天书中的内容,理解了其中的惊人潜力,也因此知道天下没有任何人比我派更了解牝牡玄功与气之书中阐述的道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花间派,因而我们不得不与虎谋皮。但我不会对你说谎,夏妍。我之所以选择答应姜飞熊提出的合作,是因为这是花间派跳出邪道,自成一道的唯一出路。还有……他也许真的能够成功,如果他不被自己那气吞寰宇的妄念所反噬的话。为此,我愿意与豺狼共谋。李天麟看得很准,他若真能助我成就先天,那么这份筹码既然足以让我加入宁王军,也足以在这个分歧路口,让我倒戈投诚。」
说到最后,凌秋函转而看向了薛槿乔:「小姑娘,你就将这些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师叔便足够了。」
薛槿乔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看林夏妍低头不语,便见缝插针地将自己的几个疑问都抛了出来:「我听闻,宁王数年前助花间派补全了牝牡玄功,听凌掌门的说法,确有此事?宁王如此做,难道早就对牝牡玄功与莲开百籽两者结合的功效有所预料?」
凌秋函摇头道:「不,姜飞熊深谋远虑,气度非凡,但便是他也没有此等如炬慧眼。虽然他从未直接承认,但我猜,他寻求我的帮助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将他创出的第九层牝牡玄功尽数完善,让他自己能有堪破生死玄关的登天之机。制造青莲大军虽然也是他的计划之一,但他也没有想到这两者结合起来竟会如虎添翼。」
「林前辈曾经对我说过,世上对牝牡玄功与云雨花露诀最了解的人便是凌掌门,看来宁王也认同这份评价。凌掌门可是见到了这气之书,效仿了叶祖师将其中的仙家法门改善成了能够替牝牡玄功补上那最后一块拼图?」
凌秋函微微笑道:「夏妍是这么说的么?我确实略有心得。不过那三卷天书乃是他藏得最深的宝贝,我也只是见到了他从气之书抄写的副本而已。而且在我与他合作之前,他便已在太屋山下试着自己做这件事,做了许久了。以他的手段,将第九层推演完毕只是时间问题,我也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而已。」
我连忙问道:「凌掌门可知这三卷天书被宁王藏在哪里?是什么形状?在下对这仙人遗宝甚是好奇。」
凌秋函思索了片刻后,缓缓道:「据我所知,这是通体以某种玉石打造而成的书籍,坚固无比,却又轻薄如纸,甚是神奇。上面的字迹亦十分难读,有些像是千年前的大篆,又有各种不同。官府荡平青莲圣城之前,他便转移了其中被藏起来的天书,但是现在应该又搬回去了。他说,唯有在青莲圣城中参悟天书,才能够得其神韵。」
青莲圣城,果然是青莲圣城。我与两个队友隐晦地交换了个眼神,确定了我们接下来的行程。
唐禹仁这时第一次加入了话题:「凌掌门方才提起了宁王在太屋山下试着改进牝牡玄功之事,具体是个什么改进法子?」
「祖师博古通今,魏齐学究天人,两人在尚未闯出名头时,便合力将武之书中的典籍译解,但这只是三卷天书中最易懂的。成立门派的多年之后,他们又一起钻研了近十年才将气之书中的内容破译了七七八八。那无名的仙家功法有许多玄而又玄的道理与细节,因为无法挪用到我们自有的修行机理,都不得不被舍弃删减了。姜飞熊不知如何降服了青莲教教众后,又不知从哪儿得到通修古文的大学者相助,花了许多时间将这三卷天书的内容尽数译成燕文,然后开始召集麾下的男女修炼这拼拼凑凑出来的新颖功法来试图解开牝牡玄功中的缺陷。」
听到这话,我有了种不祥的预感:「等等,凌掌门的意思是……他用普通人来试错?」
凌秋函轻描淡写地说道:「不错。你却不必如此反应。能凭寥寥数人的推演与天才创造出来的精妙武功终究是少数的。没有成千上百的人去试错,去探索岔路,又怎能有一部安全可靠的功法来供以修炼?这种做法最常见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官府的军队中。」
唐禹仁眯眼说道:「话是这么说,但军部试验新武学功法时,总归会让那些身先士卒的人理解其中的危险。以宁王的作风,我无法相信,这些在他命令之下修习牝牡玄功的寻常人都是自愿如此的。」
凌秋函轻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根本不会对这种指责在意。何况,他还真的成功了。」
我皱眉道:「据我所知,这种靠排除错误来寻找正确修炼方式的做法,不仅危险,还会进度缓慢,需要大量的时间与人力。宁王到底是从哪儿找到这么多人来的……等等,他是从何时开始掳掠燕地各府的男女的?难道除了青莲力士之外,他还将这些人都绑来做试验品了?」
凌秋函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与唐禹仁对视了一眼,想起了青莲圣城中的那段往事。
至此,围绕着宁王府的层层迷雾疑云终于开始清晰了:宁王府接收了青莲教的资源之后,打造了一个庞大的黑色网络,专门用以劫掠、贩卖、运输人口,来让他能够靠着效率最低的试错法一点一点地将牝牡玄功补全。这些人不仅是试验品,那些修出名堂来,愿意配合的,也是被源源不断地填入了生力军的人选。在有了花间派的支持后,忠诚方面更是大大地改善了。
薛槿乔忍不住问道:「单单是堆砌数量,便能有这等奇效?这却是与我所熟知的武功推演不一样。不同的境界,不同的资质,甚至是不同的身体,姿态,精神,均能对功法的演变有所影响。更何况牝牡玄功本就是世间最深奥的功法之一,短短几年,又如何能推进到先天之境?」
凌秋函沉默了片刻后,反问道:「你可知道,莲开百籽是个什么样的秘术?青莲教又如何凭此卷席天下?」
「愿闻其详。」
「世人均知,莲开百籽能够让施术人种植真气种子,让受术人能够近乎无视功法关卡,无视习武资质,在短短数年内修至三流高手水准的内功。然而它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便是除非散功彻底重来,此生再无望突破至二流及以上的修为。当然,除此之外,最初的秘术也有许多其他方面的缺陷,会让受术人大幅缩短寿命。当初的青莲教仅凭此术便催生出上万三流高手,争霸天下。但是此术到底是如何造成这堪称逆天的作用,这个缺陷又为何会存在,这个问题无论是皇室还是青莲教教众都代代思虑,却始终无法解答,因为百多年前,限于彼时的古籍与学识,术之书的大半内容都未能被解开。」
凌秋函说到这里,苦笑道:「但是姜飞熊却与他们不同。他拜访了大燕学问最为渊博的儒林学士,更是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古文知识,花了至少五六年时间将三卷天书的内容破译了。如此一来,他才发现了莲开百籽的本质,并且将这个秘术完善了不少。如今的青莲力士,已与百多年前的青莲力士,相差甚远了。」
听到这句话,我们不由自主地屏息了。薛槿乔声音稍微颤抖着问道:「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凌秋函仿佛陷入了回忆,深邃的眸子看向了我们,但却没有停留在我们身上,而是眺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莲开百籽是青莲教解开术之书后,为这门法术自取的称呼。它真正的名字叫做『玄清道种大法』,是传说中天庭神仙造就道兵的仙家法术。」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凌秋函所揭开的谜底与超越者的结论一模一样,莲开百籽,不,玄清道种大法,果真是货真价实的仙家手段,是不属于此界的道法。
「……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仙法,又或者原本的名字是什么且按下不论,这法术到底是如何能够打造道兵的?」唐禹仁沉声问道。
凌秋函眼帘微垂,幽然道:「这是青莲教中真正的绝密,若不是姜飞熊需要我的帮助补全牝牡玄功,我也无法得知这份内情。而如今我将其告诉你们了,也算是表现出我与官府合作的诚意。姜飞熊告诉我,莲开百籽的本质是一个能够自行修炼的真气种子。只要利用这个真气种子修炼任意功法,它便会循着修士的功法路线,行气经脉,源源不断地自行循环,昼夜不停地增加功力。」
薛槿乔大惊失色:「什么?就如先天之境的武者那样,内天地初成,真气生生不息,从此再无练功与非之别,夜寐朝醒,行住坐卧皆是修行?」
「不错。也许它正是在模仿先天武者的至高境界。只要能够成功地被植入所谓的『道种』,受术者用这个道种修炼的第一门功法便会烙印下来,从此之后再无需,也无法,自行修炼内功。」
唐禹仁敏锐地察觉到凌秋函的用语:「无需自行修炼我可以理解,但是无法,又是个什么意思?」
凌秋函淡淡地说道:「字面意思。莲开百籽是个霸道无匹的法术,道种被植下并且烙入功法之后,受术者除了内功达到瓶颈后,加入每一层后续功诀在行气方面的改变,便再也无法控制道种的自行运转,在内功这一项修行上,实际上成为了道种的傀儡。大燕武学气、意、神三者并行才能够抵达上乘境界,无论是纯化意念,蕴养精神,还是观想吐纳,都是内功必不可缺的修行。然而莲开百籽却尽数摒弃了所有其他层次的锻炼,有且只有『气』之一道的精进,哪怕受术者想要自己加入精神修行也无法将之融入炼气吐纳中。」
「神州武学虽以真气为主,却十分注重心神与身体相合的修行。没有任何一部能够进入二流层次的内功是纯粹的炼气之法。甚至,天下九成九的内家功法没有观想存神的那一步,让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根本无法入门。莲开百籽摒弃心神,独尊炼气的做法在大燕正统武学中属于不折不扣的魔道,能够将受术者在如此偏门的情形下依然硬生生地拔高到接近二流的层次,已属于货真价实的神仙手段。」
屋子里再次沉默了下来。哪怕是我们三个知晓部分真相的天外天来客也为这邪门且强大的秘术一时失语。
薛槿乔涩声道:「既然莲开百籽有此限制,宁王军在起兵后不住涌现的二流高手,又是从何而来?」
凌秋函还未回答,我与唐禹仁便猛然醒悟,同时说道:「牝牡玄功!」
「同为三卷天书里的传承,作为气之书上记载的功法,牝牡玄功必有什么与莲开百籽更为相配的特征。」唐禹仁断言道。
我则点头接着道:「不错。我自从修习了牝牡玄功后,注意到了这门功法与之前我修炼的内功差异极大。意念观想在一开始几乎完全没有,反而是在极后面的部分才越发重要,一直到转化阴阳的层次才会开始涉及到融神合灵的精神修行。若它的原型确实是来自仙界的传承,那么这也一定是武学与修行上的侧重与我们的不同之处。更不用说,作为大燕首屈一指的双修功法,它本身就有分化阴阳,蕴养先天一气的神奇功效,哪怕只有炼气一途,也能晋升到比大燕普通武功更为高深的境界。」
凌秋函露出赞许之色道:「不错,正是如此。姜飞熊对数百对男女种植了道种,让他们修炼牝牡玄功,靠着道种不讲道理的修行速度在短短数年内便成功地排除了数百条分歧的错路,找到了一条从修行道理上没有问题的路途。只是,这终究是纸上得来的解法,虽有他信任的部下继续靠着部众试探性地在修炼,但终究难以得知是否真的可以叩开先天之门。若不是如今战情吃紧,双方僵持住了,以他谨慎的性子,恐怕也不会愿意冒这个险。也许他执意想要与我双修,便是为了给自己再增一层保障。」
一直静静聆听的谭箐这时也疑惑地问道:「等等,这么说,如果宁王府能够创出一门不需要双修,不需要磨砺精神,纯粹以锤炼真气便能达成一流境地的功法,那岂不是能够最大化地发挥出莲开百籽的效用?」
薛槿乔与凌秋函均是摇头。薛槿乔解释道:「道理是这么讲的,但实际上做起来,难比登天。天下武功万变不离其宗,根本没有排除心意神,单纯修炼真气的道路。以我的见闻,只靠炼气超凡入圣,就像是说没有两条臂膀的人能够成为拳法宗师一样,乃是痴人说梦。哪怕是厉害如宁王者,也不可能自己变出这么一门武功来。能有这等能耐,他就是比师叔更胜一筹的武学泰斗,降世紫薇。」
梁清漓半是感慨,半是试探地对我说道:「莲开百籽到底是什么样的法术,能有这等奇效?为何这天书里会有这种东西?这种事物又会是从何而来?」
我干笑一声道:「排除了不可能与不合理的情形,剩下来的可能哪怕再荒谬,也未必不是真相。依我所见,这三卷天书要么是几百上千年前出了几代惊才绝艳,学究天人的武者捣鼓出了一条与如今截然不同的道路,要么就是确实有天上的仙人偶然将不属此界的传承流落在凡间。」
梁清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薛槿乔正欲继续提问,沉默良久了的林夏妍却幽幽地说道:「掌门……那些修习了错误的功法的人,下场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