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们再次全员出动,聚首在外城的屋子里。
「……所以,目前的情形就是这样了。虽然没有找到姜雪的踪迹,但是我有七成把握,此人就是右护法。还有就是,他们明晚便会出发,我们能先其一步提醒军部。」
我将白天的见闻娓娓道来之后,众人都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反应。消耗甚大的谭箐则是坐在一边闭目养神,一句话都不想说的样子。
良久后,还是秦喜最先反应过来。他狠狠地拍桌道:「看看吧,什么叫克星?这就叫青莲教的克星!都说了,你们质疑谁都行,在对付青莲教这事儿上,我这俩兄弟合力时,整个大燕都找不出比他们更在行的人。」
景伊难以置信地说道:「这…这是天大的情报,但,你是怎么做到的?青州军部在过去的三个月也只能寻出关于右护法的些许踪影而已,他从来都只是在想被看见时看见,藏起来时,除了那些真正的叛军高层,谁都不知他在哪里。如果这真是他……」
我笑道:「三分运气,三分技术吧。莲开百籽再神奇,也得由人施展。而施术的人,也只能是宁王最信任的,确定不会对他产生威胁的亲信。抓住这一点,就有很多文章可做了。而且,乔三妹的潜行能力可不是盖的,这点宋兄应该也有体会。何况,我也只是有个值得一搏的猜测而已,那五人任意一人都有可能是右护法,也可能都不是。」
宋钊感慨地说道:「确实如此。虽然我不知道乔师妹是如何做到的,但她截取情报的能力比我认识的最厉害的玄蛟卫也不逊色。」
孙倩神色复杂地对我道:「薛小姐竟然没有半分夸张,你与唐禹仁确实是这场战役的关键。接下来……便交给你来决定了。我愿意听从你的安排。」
秦喜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没错,禹仁不在也没关系,我相信你的判断。」
「接下来是最简单,也可以说是最困难的部分。」我站起身来,环视所有人道,「叛军有一队人准备明天出发奇袭官军,若是由这疑为右护法的人带领,那我们便也必须跟在后面,找机会与我方大军将他干掉。同时我们也得立刻派人通知军部,看看能否与大部队内应外合,确保能将他截杀。哪怕他不是右护法,能够在这五个妖教核心人物中隐隐占有领导性地位的人,也肯定是个首脑级别的人物。杀了他,便如断了青州叛军的一臂。」
宋钊自告奋勇道:「联络军部的任务交给我吧,我今晚便出城。不过,我最多只能在叛军之前赶到黄土林,我们最好派人去通知铜鸡谷的主帅。」
真守认真地说道:「韩施主,小僧能去铜鸡谷告知田将军。」
「好,麻烦宋兄和真守兄弟了。剩下的,便是好好睡一觉,然后明天准备战斗。」
景伊又提出一个问题:「韩良,我们如何判断这个神秘人明天会否出城,何时出城?」
谭箐这时睁眼笑道:「山人自有妙计,这点景伊师姐不必担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除了一些细节性的问题之外,所有人都有了决断。宋钊与真守趁夜离开,而我也与梁清漓回到屋里,准备在濮阳过也许是我们在这座城池里的最后一夜。
躺在床上后,我们难得地没有多聊太多,而只是各有心事地依偎在一起。良久后,我感觉到怀里的人儿稍稍动弹了一下。
「夫君,你还醒着吧?」
「嗯。」
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过我的胸膛:「夫君的心跳一点也不紊乱呢。奴家却……很不安。」
「在担心什么呢?」
「好多好多东西。夫君的安危,奴家的安危,战场的残酷,朝廷是否能成功,严觅是否能受到该有的惩罚……甚至,奴家还在担忧青州府此战之后的命运。呵,奴家自从梁家消亡之后,便再也没有有过这样的忧虑了。没想到在这么多年后,在奴家对朝廷心灰意冷之后,还会在这种时候感到……休戚与共。」
我将她拥了紧了点,轻声道:「无论喜欢与否,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与我们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其实我也与你一样紧张,但是我担心的却只是你的,和秦喜、禹仁他们的人身安全而已。那才是我能够真正影响到的。更多的,无论我现在焦虑还是放松,都没有任何作用。明天我们出发之后,我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的。」
梁清漓轻轻地在我的颈间留下了一个软糯的亲吻:「只要有夫君在身边,奴家便无所畏惧。」
是的,我也一样的,清漓。有你在我身边时,我心中关于前程,关于任务,关于所有自己所作出的决策的迷惘与犹豫都消散了。留下的,只有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坚定。
第一缕晨曦尚未穿透夜幕时,我们便醒了。我们快速地收拾了行囊后,悄悄地出门与同伴聚首。虽然昨天为了安全起见,向花间派与文书库房那里告病请了假,但是一切顺利的话,下次进城便是以本身面目了。张沛和苏芮这层身份虽然相当好用,有可能的话我们都想将其保留下来,但这终究是旁枝末节。
当天色开始显露出几分晕白的光亮时,我们已躲在远离军营的郊野里,靠着高过人身的高粱掩盖踪迹。
「三妹,他们在哪里?」我小心地观察前方,对身后的谭箐问道。
「就在西南方半里外左右的地方……开始往这个方向来了,果然是走黄土林的路。而且……你怀疑的那个人确实也在里面。」
秦喜将脸用植物遮住,站高了点往后面眯眼望了一阵后,沉眉道:「三妹说得不错,确实是往这条路来了。除非他们是准备虚晃一枪,不然看来他们确实准备袭击黄土林的粮队。」
「有几个人?」景伊低声问道。
「看不清楚,但规模不小。现在离濮阳很近,他们也没有刻意掩饰,估计至少有六七百人。糟了,不会全是青莲力士吧?」
我苦笑道:「之前严觅卖给他们的粮队消息便招来了少说也有三百三流高手的夜袭队,这次是整场青州战役的重中之重,他们若把整座城里的青莲力士都带上了我也不惊讶。」
景伊有些胆颤地说道:「八百青莲力士……军部埋伏的人手对付得了这么多高手么?」
「对付不了也得对付,黄土林里的可是真的粮草啊,虽然有一半都在严觅眼底下被替换成假货了,但还有一半是为了做戏做真的……这部分粮食若被毁了,我们还没开始打就输了一半了。当然,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若是能牺牲这些粮食便把右护法的人给灭了,那也是一场漂亮的埋伏战。」
靠着谭箐昨天建立的「赫西恩之链」与秦喜的谨慎侦查,我们一直远远地吊在这队宁王军高手身后,却始终没被发现。这也有部分多亏于前往黄土林的这条道路实在是曲折崎岖。
青州虽然是大燕的两大粮仓之一,中原腹地,但可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不仅有五台、洞熙这种名山,还有无数的小丘陵。濮阳到汴梁若是取南面的官道,地形还算平缓,也有袁水河的水利可以依赖。
但像我们这样走北面的官道的话,则需要在这绵延不断的丘陵地中不住地翻山越岭。商丘则再往北一些,被浣纱河与华峭山夹在中间,虽然没有汴梁和濮阳那么开阔,但坐拥一片优越的谷地和丰富的林木。
铜鸡谷与黄土林走最短的直线距离的话,才百里不到。但真正要走这条直线,需要穿过的地形复杂难越,哪怕是三流高手都会觉得棘手,远不如绕道而行。而最近的官道,则会将这份距离拉长到一百五十里左右,几乎翻倍了,不可能一夜之间两者兼顾。
这也是军部定下这两个地点为陷阱的主要原因之一。
这支由数百人组成的部队行动非常快,没有带马匹,纯粹以脚力和轻功,一整天下来便走了大半的路程。我们在郊野中跟随着这队高手,从广袤无垠的农田来到到起伏的丘陵,离濮阳越远便出现越多的树木和野草。虽然我们有意地避开了水稻田,尽量在走旱路,但这一路下来,也不可避免地浑身泥土灰尘,甚是疲惫了。
九月中旬的气候已经没有那么热了,但也还没有完全凉下来。烈日高高地悬挂在空中,哪怕是有内功在身,晒了大半天之后,都有点头晕。因此看到越来越茂密的林木之后,众人都松了口气。
当西边的天空染上了一层血色,脚下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时,秦喜突然出声道:「停……他们停下来了。好像在准备安营休息。」
我们也当即止住脚步,坐下来准备歇息一阵。谭箐龇牙咧嘴地揉着小腿,嘟囔道:「真是倒霉,这鞋子跟没穿似的。」
古代社会,就别指望鞋子能有多符合人体工学了。再说了,咱们从早上到现在走了将近五十公里路,什么高科技的鞋子都撑不住啊。
孙倩坐在她身旁,有些疑惑地问道:「三妹,我看你好像不懂轻功,这一天赶路赶得这么紧,没事吧?你竟然能跟得上,真是厉害啊。」
谭箐道:「没事,没事。放心吧,我好得很呢。」
确实不必担心太多,虽然她没有内家功夫也只在我的特训下懂些最粗浅的轻功,但是一个「身轻如燕」下来,她的脚力便翻了一番,实在需要追上来的话,还能再加个「健步如飞」,哪怕是被削弱了威力,两者叠加也不比诸多三流高手的轻功逊色。
此中奥妙众人自然不懂,只是以为她天赋异禀,啧啧称奇。我们掏出干粮,就着水胡乱地吃了一通。敌人就在不到二里外,可不敢生火。
梁清漓坐在我身边问道:「夫君,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取出地图对比着周围的景色道:「秦喜,你帮我看看,分辨得出这里是哪儿么?」
秦喜凑上前来看了几眼,又往周围踱了几步,有些不肯定地说道:「咱们半个时辰前经过了十堰村,这里离黄土林好像还有四十里路的样子。」
我们在这儿呆了足有一个时辰,直到夕阳完全消失,夜幕降临后,数百米外的那群黑影仍然没有起身离去。显然,这是准备一口气歇息完毕了,再袭击黄土林内的粮队。
我掐指算了算,没错,按照军部的安排,粮队应该今天中午便到了。除了正常的四千兵马和数千民夫之外,其中还有从商丘、本部调来的军部好手。因为这个任务的机密性极高,这段时间招募的武林中人全都填到铜鸡谷的大部队去了,留下来的都是正规官兵。此处的军力加起来能有五六百三流高手,二十来个二流高手吧。单论中高端战力,可能连铜鸡谷的大部队都没有这里堆得那么多,可以说是无比奢侈的一个陷阱。
然而,让我们心惊肉跳的是,敌人这次的奇袭也下了血本。在这一天的跟踪下,我们大概算出前面的队伍的数量:八百人,极有可能全是三流高手,与不知具体数量的二流高手。
当初濮阳陷落时,军部对右护法麾下的兵马估算是八千精兵,八百青莲力士。如今看来,青莲力士的数量可能更接近一千。这真是个吓人的数字。
要知道,数量产生质变。一百个粗略训练的民夫看起来不怎么样,但一千个就能让人当一路令人闻风丧胆的流匪了。而一千个三流高手若是全副武装地在战场上冲击敌军,那种威力比同等数量的骑兵还要可怕。
「韩良,敌军估计很快便要有动作了,我们待会儿该怎么做?」秦喜口中嚼着一根草,眉头紧皱。
「我们死咬住那个疑似是右护法的人,别让他逃了。咱们才六个人,对于整个战局无足轻重,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丢了小命,所以重点不是与敌人厮杀,而是要在暗中追踪,耐心等待。只要能与军部埋伏的高手会合,让他走投无路,那就达成我们的目的了。」
孙倩有些紧张地擦了擦手道:「追杀一个被层层保护,也许是一流高手的人物么……我们这是疯了么?」
秦喜轻笑道:「不会是我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了。希望这次比上次面对大高手的情形会好一些。」
我与秦喜对上了眼神,均是想起了携手对战闻香散人的过往。虽然那次两败俱伤的下场惨痛无比,所受的伤痛犹如附骨之疽一样让我们至今都无法摆脱,但看到彼此脸上坚定的神色时,我还是忍不住与他相视而笑。
这一次,结局会不同的。一定的。
「诸位,做好最后的准备吧。接下来这场战斗,是生死之争。希望明日的晨阳升起时,能与你们都在此庆祝胜利。」我肃然对剩下来的六人说道。
众人看了看身旁的同伙们,脸上除了紧张和不安之外,多了几分释然的宁静。事到如今,除了临阵逃脱之外,便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个选择了。而在场的这几位,都不是逃兵。
我踏开几步,与梁清漓坐下,然后看向神色凝重,双手在微微发颤的梁清漓,踌躇地说道:「清漓……你留在这里,等待我们的消息。若有不对,立刻撤离。」
梁清漓蹙眉道:「……而让夫君与诸位同僚去拼命?奴家不愿。」
我嗫喏地说道:「我知道你想与我一起承担风险,真的,我很理解,也十分感激自己能有这样的伴侣。但是让你置身于这种程度的危机,不是我能所接受的。有你在战场上,我……我只会分心。」
听了这话,梁清漓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煞白。她沉默了良久后,强笑道:「这是奴家的选择,也只会因为不能挡在夫君面前而后悔。奴家……奴家唯独不愿成为夫君累赘。奴家明白了。」
「对不起。」我握住她的手,不住地抱歉。
她轻轻地盖过我的手,安慰道:「这原本就是奴家的任性,夫君不要难过。夫君……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回来。」
「我会的。」
我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待会儿若是出事了,千万别忘记,你还有符箓。无论是增加力量和速度的,还是销声匿迹的,该用的时候就得用了!别让我后悔答应让你跟上来……拜托了。」
梁清漓紧紧地拥住我:「奴家晓得,夫君放心吧。夫君也是,不要顾虑其他的,保全自己最重要。」
我感受着她逐渐舒缓下来的心跳,焦躁的心也慢慢沉静了下来。
哪怕是在此刻打击了她急切想要帮助我的心思,我也无法让自己就真的这么跟我们一起去执行这凶险无比的任务。
我不知景伊和孙倩这些大派嫡传为何会来到千里之外的青州郊野,赌上一切去阻止宁王军。甚至,我也不知道秦喜之所以愿意在死里逃生之后,再次豁出性命来的缘由。我只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而她就在我的怀里。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她,哪怕要因此逼着她置身事外,逼她在数十里外的黑暗中,惶恐地等待着这一夜的终结,我都要狠下心来让她远离战场。
在一阵压抑的沉默中,秦喜、景伊、孙倩都取出武器,静静地拭抹,做着战斗的准备。谭箐则是在抓紧时间冥想养足精神,昨天一连串的法术用完之后,她还没能完全恢复过来。我将一对请求薛槿乔为我定制的拳套穿上。这对拳套以昆仑特供的冰蚕丝制成,是薛槿乔,李天麟等掌法高手使用的装备,也被我特意讨来了一双。
虽然说这种场合用兵器才是效率最高的,但是我的刀法平平,终究还是没有拳法来得那么自然。
秦喜从怀中取出一个被密封的小瓦罐,小心地打开了盖子,然后细细地将其中的墨色的黏液敷在刀刃上。
我看着他的动作,好奇地问道:「秦兄,这是……毒?」
「正是。上次咱们与闻香散人斗过之后,我发现下毒这招数虽然下三滥,但实在是好用,便特意拜托同僚带了一份玄蛟卫内部的秘制毒药。此毒唤作『碧水蛇涎』,见血封喉,十分危险。当然,应该没有闻香散人传说中的葬花香那么厉害就是了。」
可惜颜君泠不在此,不然的话以她的念力飞针加上这份毒药,应该会是人形凶器。哪怕是右护法这个级别的高手,猝不及防地在夜里被袭击的话,估计也撑不过三个回合。
孙倩也凑了上来:「这便是玄蛟卫闻名的碧水蛇涎?这可是好东西啊,我能不能也用一点?」
「喏,尽管用吧,小心点敷。战后要用烈酒仔细清洗剑刃才行。」
眼看当下还无需出发,我向秦喜使了个眼神,带这个伙伴来到不远处说话。
「啥事呢?鬼鬼祟祟的。」秦喜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将两张符箓隐晦地塞进他手里道:「给你个好东西。保命用的。一张用来增强力气,一张用来让你特别挨揍,但可不是刀枪不入。一会儿真要拼命了,用真气激发就行,能帮你兜底。」
秦喜看见我全然不似作假的认真神色,眯眼凑到我身旁低声道:「你这说得跟我行走江湖时遇到的神神叨叨的江湖骗子一样,哪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你就信我这一次,这是你老弟我压箱底的手段,除了你之外就清漓和三妹知道,连禹仁都不知我藏了这么一手。」
秦喜将信将疑地按照我的指示将符纸贴着肉塞进怀里,听我翻来覆去地唠叨了好几次之后,哭笑不得地说道:「好啦好啦,我照做就是了,一会儿要是快被人打死了,肯定会用上的,行不?」
「哼,等这玩意救你一命之后,你就懂得有多值了。」
我和秦喜回到同伴身边,孙倩和景伊都没有在意,唯有梁清漓和谭箐若有所思。
过了大概一刻钟后,谭箐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差不多是时候了。」
我心中一凛,问道:「他们有动作了?」
秦喜凝神聆听了一阵后,也站了起来:「是的,他们准备行动了,咱们也得出发了。」
我与梁清漓相视一眼,她轻声说道:「去吧。奴家会在这儿等着夫君的消息的。」
「有任何不对的迹象,就立刻离开。」
与爱人交换了最后一个眼神之后,我向众人示意:「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