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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万法更迭难如意 冤家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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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府花厅,张彩坐立不安,焦灼地在厅内来回踱步。

  「小同乡,一大早急着寻咱家,可是有何要事?」刘瑾缓带轻袍,从后堂绕出。

  「见过公公。」张彩急揖了一礼,不待刘瑾坐定便忙道:「学生闻得一旨新诏,风传乃公公授意,未知真假,特来请公公明示。」

  「你是说令民间寡妇嫁人及停丧不葬者尽焚的那个?」得到张彩确认,刘瑾点头,「确是出自咱家授意。」

  「学生愚钝,公公以往变革之法皆是为除旧弊、宽解民力的国之大计,不知何以忽生此念?」张彩攒眉不解。

  「妇人孀居不易,太祖高皇帝也屡有法令鼓励丧夫军妇嫁人,惜哉时至今日,仍有道学腐儒囿于门第礼法,强迫妇人守节,不近人情;至于民间停丧不葬,陋习深远,不独人情,更逆天理,似此等弊俗陋习,咱家早有矫枉之意,恰巧有人建言,咱家自然欣然采纳,怎么,你莫非觉得此令有何不妥?」刘瑾和盘托出,并无隐瞒。

  张彩略一犹豫,还是直言道:「学生以为确有不当之处。」

  「哦?你倒说说看。」刘瑾并未动怒,而是说笑道:「若是那些礼义廉耻的老生常谈则大可不必,咱家听得厌了。」

  「公公非常之人,学生也不敢以寻常之理度之,」 张彩深吸口气,正色道:「公公可知此令一出都门,便京师哄然?」

  「那又如何?咱家推行之令,几时不是天下震动骚然,看不顺眼的人多了,咱家何惧之有!」刘瑾冷笑,不以为然。

  「公公力排众议,推行新政,所思所为只为大明江山社稷,学生钦佩之至,然而公公昔日之令,攸关者多是官绅权豪,而此令一行,缙绅黎庶莫不切身,不可不慎之又慎。」

  张彩顿了一顿,见刘瑾一派置若罔闻的神情,又道:「且法令之行,也未必能如公公本意。」

  「哦?」张彩后半句果真引起刘瑾关注,庞眉微扬,「说说看。」

  张彩躬身抱拳,侃侃道:「民间迫孀妇守节者甚多不假,此皆朱子理学根深蒂固,流传甚广之故,非法令所能强行矫正,便是高皇帝昔年诏令,也仅听其亲者之愿,非为强制。」

  刘瑾一声嗤笑,嘴角带着些许嘲弄,「升斗小民也就罢了,那些所谓耕读诗礼之家,恨不得家中所有女人都建起一座贞节牌坊,以来光耀门楣,家风传世,岂会真个顾及女子感受,任她们择夫改嫁!」

  「公公所言极是,既然那些世家大族如此看重妇人名节,岂会容许新法坏其门风家规,学生斗胆妄揣,此令大行天下之时,地方请奏贞烈的陈表题本便将如潮涌至……」

  刘瑾悚然动容,「你是说……他们会强令家中孀妇殉节?!」

  「节妇既不可守,为保家风清誉不堕,又何妨更进一步!」张彩理所当然道。

  刘瑾嘿然,他晓得张彩所言不假,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种子们当真会做得出来,在那些人眼中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为了丁点儿虚名,女人性命又值得什么。

  「况且除却遭迫守节妇人,亦有众多女子是发自本心,感怀夫妻情深而自愿守节,此令又教她们情何以堪!」张彩喟然长叹。

  「继续。」刘瑾淡淡道。

  见刘瑾并未动怒,张彩稍稍安心,又道:「至于停丧不葬,非只国朝,历朝历代屡见不鲜,朝廷也早有禁令,依照大明律法,有丧之家,若惑于风水,及托故停柩在家,经年暴露不葬者,杖八十,比之前代犹有过之……」

  「民不遵官不究,一纸空文,徒具摆设而已。」刘瑾对此嗤之以鼻。

  「公公明鉴,然民为何不畏法令?官又为何不依律严究?无非法不责众,天下不葬者多矣,官府势不能一一追究治罪,使得律例几同虚文。」

  「小同乡若是担忧咱家之法有人会虚以应对,可谓多此一举。」刘瑾唇角带笑,神情阴冷。

  「学生晓得公公手腕,不敢作此杞人之忧,只是有些贫寒之家,非是惑于风水,而是拘于财力,才暂不使骨肉至亲妥善安葬,倘官府迫之甚紧,或许会使得此等人家将亲人草草举葬,掩诸沟壑……」

  张彩为了增添说服,还援引一例,「蒙元之时福建福宁州严停丧不葬之禁,贫寒者畏令,将棺柩悉数焚之,弃置荒野,蒙元殷鉴不远,公公不可不察……」

  刘瑾低头踱步,沉思不语,张彩紧随其后,继续进言,「民间常谓入土为安,更有人认为与其火葬,毋宁停柩暴露,骨暴犹得全其躯,而火焚只存躯一掬,公公如力行此策,学生忧心,此举非但有伤孝子之心,恐还会引得民怨沸腾,不利公公新政推行……」

  这一句话确是切中要害,刘瑾霍然抬头,沉声道:「那依你之见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强以法令推行恐会惊扰百姓,适得其反,学生以为移风易俗,宜缓不宜急,与其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不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怎么个润法?」刘瑾扬眉问道。

  「学生还有一例援引,江西人俗好阴阳家言,甚有数十年不葬者,邵国宝弘治中提学江西,令士子不葬亲者不得与试,于是民间相率举葬者数以千计……」张彩久官吏部,对两朝官员履历如数家珍。

  听张彩所举邵宝事例,刘瑾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说停丧不葬者不得仕进?」

  张恕颔首道:「如公公所言,停丧不葬,不合礼法,且大伤天和,周公所以成周家忠厚之俗,亦惟丧祭之重而已,丧祭之事关乎天下治乱,一意孤行者非但罔顾孝子之痛,更为名教罪人,所谓愚民可恕,士林可羞,此等悖礼坏名之人如何能在朝为官!」

  「那庶民百姓呢,便听之任之?」

  「士为四民之首,一方之望,巨室倡其端,学子明其理,只要他们以身作则,自能引导百姓厚人伦、美风俗,潜移默化,停葬之风庶几可惩!」

  刘瑾微微点头,「言之有理。」

  得了刘瑾认可,张彩心头忧虑暂消,自矜道:「至于变改民间守节之风,学生以为更是操切不得,其实公公往日将有司举奏贞妇的请讨一概封驳,便可谓立意深远,苦守数十年却得不到朝廷嘉勉,反要白养那妇人终身,一些人家自会盘算其中利弊得失,十数年下来,那强迫孀妇守节之风自可逐渐消退,可收」润物无声「之效。」

  「十数年啊,咱家能等到那一天么……」刘瑾一声轻叹,苦笑自语。

  「公公?」张彩莫名其妙,朝中谁看不出以当今皇帝对刘瑾之宠信,只要正德当朝一日,刘瑾便威权不倒,如今小皇帝春秋鼎盛,刘太监身体硬朗,怎会生出此等迟暮之叹。

  「无妨,你继续说。」转瞬间刘瑾已恢复往日从容,张彩几乎以为方才只是一时错觉。

  「公公如今之计,便是即刻废除此令,并治倡言者别有用心之罪,堵天下悠悠之口。」

  「嗯?」刘瑾眉峰一扬,两道厉芒如电射出。

  刘瑾权倾天下,目光如炬,张彩立时心头一跳,不敢直视,垂首道:「学生受公公知遇之恩,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朝令夕改乃当国者大忌,但兹事体大,又不可不行,不如罪其一人,对外只称公公受妖言蛊惑,闻过则改,向天下展示公公本意只是为国为民一腔赤诚公心……」

  「若咱家这次的本意是出于私心呢?」刘瑾突然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

  「啊?」张彩瞠目结舌,竟无言以对。

  「罢了,小同乡且请回,你的话咱家再斟酌一二。」刘瑾轻轻挥手。

  「学生告退。」该说的话都已说尽,至于采纳与否也非是张彩能掌控,行了一礼便即退下,出厅时与白少川擦身而过。

  「公公,顺德府有急报传来。」白少川双手奉上一纸信笺。

  刘瑾拆开一看,勃然变色,重重一拍榻上矮几,「该死!!」

  ***    ***    ***    ***

  霸州,文安县。

  听闻朝廷专门派了人来为颜氏旌表节行,前几日还一直岑寂的陆宅立时热闹起来,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亲眷纷纷上门吊唁,连多年不曾出过宅门的几个族中长老都被人搀了出来。

  「丁老爷朝廷重臣,国之干城,大驾贲临,草民等行动怠慢,迎接来迟,万望丁老爷宽恩恕罪,不念草野之人礼节荒疏之过。」陆家族长年过古稀,风吹都能倒地的身子骨,颤颤巍巍领着族中几个长辈管事跪了一地。

  「长者请起,本官此来是奉圣命,为陆门颜氏颁赐朝廷旌表,尔等无须多礼。」甭管心中多不待见,丁寿还是作出一副与人为善的亲和笑脸。

  「皇爷爷天恩浩荡!!」也不知那衰朽的胸腔里如何能发出恁大叫喊,惊得丁寿一哆嗦,只见老族长老泪纵横,悲戚道:「只可惜老朽那命苦的侄媳妇,十里八乡远近亲友,谁不晓得她贤惠节行,怎想她这一去京城便不回返,客死异乡,陆家门里从此少一贤妇,可怜可怜啊!」

  一众老朽族人皆是唏嘘不已,提及颜氏便交口称赞她往日好处,好似前几日将人拒之门外,冷嘲热讽的另有他人一般。

  丁寿在旁冷眼旁观,他早从颜氏那里听过这群人的行径,如今竟还做这场苦情戏给自己看,当二爷是棒槌不成!既然给脸不愿接着,那就跪在地上继续演吧!

  「进士公,里面叙谈。」丁寿对跟着一起抹眼泪的陆郊道了一声,便径直向宅院里间行去,将一众干嚎的老家伙们丢下不管。

  「丁老爷……」陆家族长等人眼巴巴瞅着丁寿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影儿,众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人家方才让自己起来时没跟着应声谢礼,如今人已走了,自己若是站起来,万一那位年轻贵人回来怪罪,陆家上下吃罪不起,可若就这么跪着,自身这把老骨头怕是也撑不住啊!

  「几位大老爷,您看……」老族长满眼乞求期盼地望向同行而来的知州、知县等一干人,指望他们能解了眼前困境。

  「大人,这几位也都是县中乡绅耆老,若是跪出什么闪失,对百姓也不好交待,您看……」丁寿来头太大,文安县令也不敢轻言,只是将问题抛出,由上官拿主意。

  霸州知州郭坤看着一众人等可怜兮兮的神情,默忖片刻,便道:「大金吾远道而来,未及洗尘,你等速去安排准备,不可怠慢。」

  「老朽等明白,谢大人。」千恩万谢,陆家这几位老爷子互相搀扶着起身,忙着去准备接风宴席。

  待闲人退避,郭坤示意文安知县上前,低语道:「朝中言说这位大金吾喜怒无常,行事惯常出人意料,你我需要小心应对。」

  「下官明白。」文安县令连连点头。

  ***    ***    ***    ***

  丁寿直走到陆家内堂,才大马金刀往椅上一坐,向身旁座位延臂一指,「进士公,请坐。」

  尾随进了厅堂的陆郊欠身一礼,「学生不敢。」

  「进士公在自个儿家里还这般客套,岂不显得咱喧宾夺主了?」丁寿笑笑,歪头示意,「且坐下,丁某还有事相商。」

  陆郊这才告罪一声,挨着椅子坐下,静候丁寿下文。

  「令堂棺柩送达,待殡期过后,便要入土安葬,进士公按制需在家守丧,待除服之后方能入朝为官,这段时日可要耐得住清闲寂寞哦……」

  陆郊连忙起身,郑重道:「大人放心,学生定当依礼守制,断不会有悖礼逾矩之行。」

  「且坐,且坐,」丁寿安抚招呼陆郊再度坐下,微笑道:「丁某不过是提醒一声,并非信不过进士公,待守制期满,吏部选官授职,进士公有何难处,尽可来说与丁某听,该帮衬的,丁某自不会推脱。」

  丁寿究竟有多大本事,陆郊算是亲身领教过,闻言立即喜出望外,起身行了一个大礼,激动道:「大金吾厚爱垂怜,学生感激不尽。」

  「大人稍待。」陆郊突然扔下一句话奔入后堂,丁寿奇怪这小子抽了什么疯做出这等失礼举动,不多时陆郊又风风火火转了回来。

  陆郊将一方木匣推到丁寿近前,诚恳道:「京师之时多蒙大人仗义援手,学生无以回报,些许心意不成敬意,望求大人哂纳。」

  低头看看匣中之物,杂七杂八东西倒是不少,上面是一沓银票,下面堆满了金银锞子及女人用的簪环首饰,丁寿嘴角轻撇,那银票数额大的不过三百两,小的几张仅有二十两,想来陆郊是把家中细软搜罗一空了。

  见丁寿面露不屑,陆郊心中慌乱,急声道:「仓促间未得准备,缇帅放心,来日学生必有厚礼奉上。」

  丁寿轻轻拍了拍木匣,「这些首饰怕是令堂遗物吧?」

  「这个……」陆郊只道丁寿嫌弃晦气,暗骂自己糊涂,窘迫不安道:「是学生思虑不周,改日……」

  「改日什么?难道还要把陆家祖产卖了给丁某送礼不成?」丁寿将木匣推了回去,颇有些语重心长道:「居丧赋闲,光景恐不容易,还是量入为出,莫花这冤枉钱了。」

  「大金吾提携帮衬之恩,学生无以为报,如不聊表寸心,心实难安。」陆郊诚恳言道。

  「牧野若是放心不下,便将那黄白之物收起,这些首饰钗环本官权且留下,另外再向你讨些东西……」

  陆郊忙道:「大金吾但有所需,学生无不奉上。」

  丁寿道:「请将令堂的随身衣物器皿,交付与我。」

  「啊?!」陆郊挢舌不下,实弄不清这位锦衣帅说得是真是假。

  好在丁寿没等陆郊再问,便自顾解释,「连同令堂的这些首饰,我一并带回京城,」丁寿叹了口气,「府中下人办事不周,未得为令堂从容装殓,身为朝廷嘉奖贞烈之妇,这身后岂可无冥福可享,故而本官欲在令堂归天之所再觅佳城,起一座衣冠冢,告慰令堂在天之灵……」

  陆郊感激涕零,撩袍下拜,「陆郊身为人子,尚不如缇帅思虑周全,大人隆恩高义,学生唯有蹈火赴汤,竭诚以报。」

  「不必多礼。」丁寿袍袖一拂,陆郊便觉身子被一股大力托起,他正自惊愕,便听丁寿悠悠言道:「进士公须晓得,今日你所得一切,皆是令堂以命相换,但请好自为之……」

  ***    ***    ***    ***

  文安县驿站。

  「霸州地面上的官儿真没个眼色,送那仨瓜俩枣的见面礼竟也好意思酒敬个不停,要不是顾忌着陆郊,给他们留点体面,爷早掀桌子走人了!」丁寿倒在椅子上,没口抱怨不停。

  一双纤纤玉手将浸透了热水的脸帕轻轻绞干,缓缓覆在丁寿脸上,柔声道:「东西都拿到了?」

  布帕上传来的丝丝热气,将面部毛孔舒张开来,丁寿不禁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自夸道:「我大老远专程跑这一趟,岂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你对颜氏母子的事倒是上心得很……」戴若水搬了把杌子在丁寿身旁坐下,手托香腮,轻轻一叹。

  尽管有几分醺意,丁寿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情绪不对,一把揭去面上脸帕,转过头来已是满面笑脸,「哪儿的话,我对若水的事儿更加关心。」

  挺翘琼鼻微微一皱,戴若水扁嘴道:「休拿话儿来哄我,你将我独自一人撇在这驿站,自去与那些官儿们大吃大喝,可曾问过我一句吃了没有?」

  「你到现在还没用饭?」丁寿惊道,这晌午可都过了多时啦。

  「吃啦!」见丁寿一脸古怪,戴若水恼道:「不是吃不吃饭的事,人家一个人孤孤零零的,吃得有甚意思嘛!」

  「哦。」丁寿言简意赅,随口应了一声。

  「什么叫」哦「!小淫贼,你究竟懂不懂人家心思?」戴若水真的觉得眼前男人这张脸很欠揍。

  「懂。」丁寿将脸帕顺手一丢,起身道:「走,咱们去看看文安地面上有什么好吃食……」

  嘟着樱唇,戴若水目光转向一边,「你不是吃过了嘛,不用勉强陪我。」

  「和那些人吃饭有何滋味,不过是灌了一肚子酒水,如今里面空空如也,求若水勉为其难再陪丁大哥去外边用些便饭,不知可否赏我这点脸面?」丁寿拱手作揖,一脸哀求。

  戴若水展颜轻笑,「看你这副可怜相,好!」

  ***    ***    ***    ***

  文安毕竟只是小县,繁华那堪与京师相比,最大的酒家不过两层上下,二三十间的房子,好在收拾得整洁清爽,丁寿选了个雅间,点了店内几个招牌菜式,至于戴若水,只要陪着的人对了,对菜色并不在意。

  二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了许久,外间又逐渐上客,丁寿正讲了个笑话,逗得戴若水前俯后仰,喜笑颜开,忽听得一个甜腻腻的声音在外边道:「各位叔伯大爷,小女子初到贵境,寻亲不到,盘缠用尽,斗胆借宝地献唱一曲,初学乍练,若是弹得不成调,还请诸位爷们多担待,倘听得还入耳,也求随手打赏几个,奴家这里感激不尽!」

  戴若水轻轻颦眉,「这女子话里尽是江湖气,可不像是初操此业的。」

  女子声音好生熟悉,丁寿眉头深锁,回忆不起是哪里曾经听过,恰此时丝弦声响,伴着一阵悠扬歌声飘荡店内。

  「天上的星星多……月儿不多,雪白的雄鸡呀当不得那鹅……」

  「煮粥那个还需呀自家的米呀,疼人还得是呀——亲老婆那个亲老婆,嘿呀嘿个呀……」

  声音娇媚异常,简直酥到人的骨头里去,听得店内客人如痴如醉,纷纷叫好。

  「文辞浅白,俗不可耐。」戴若水心头不屑,外间那些人真没见过世面,这等俚曲有甚可夸赞的,「小淫贼……诶,你干嘛去?」

  丁寿离了座位,掀起雅间布帘,只见外间大堂空处一个艳丽女子手捧琵琶,边弹边唱,一双水灵灵的凤眼顾盼之间,媚态横生,娇柔万状,店内一众食客被她勾得色授魂与,意乱情迷。

  果然是她!店内卖唱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与丁寿有过一番纠葛的蓬莱客栈老板娘——万人迷崔盈袖。

  一曲唱罢,崔盈袖在轰然叫好声中款款施了一礼,捧起一个乌漆托盘向各桌讨赏,店内人单让她用媚眼轻轻一扫,便情不自禁纷纷解囊,不多时托盘内便堆满了铜钱碎银。

  崔盈袖正忙着向一桌客人道谢,忽听得托盘内啪嗒一声,手中托盘随之一沉,一个足有一两重的金锞子不偏不倚落在了托盘正中。

  此等大手笔的打赏莫说文安小县,便是省城大邑也是罕见,崔盈袖凤目一扬,饱含春意的目光向金锞子来处投去,待看清倚门轻笑的男子相貌,满眼的柔情蜜意顿时消散无形,代之以惊惶错愕浮现娇容。

  「小女子谢大爷赏。」崔盈袖见机得快,转瞬便恢复镇静,仿佛没认出丁寿,如对常人般敛衽施了一礼。

  「娘子不必客气,可否移芳驾雅间一叙?」丁寿拱手还礼,同样好似二者并不相识。

  「小女子还要卖唱养家,恕不能从命。」崔盈袖再施一礼,便欲转向别处,怎知眼前倏地一花,那张招牌笑脸已然挡在了身前。

  「娘子如有过不去的难处,在下可以倾囊相助。」当初错过了一场露水情缘,丁寿耿耿于怀,如今可不想再失之交臂。

  「求人不如求己,妾身只是卖唱,并非乞讨,公子爷好意唯有心领。」崔盈袖垂目低眉,教丁寿碰了个软钉子。

  丁寿哈哈一笑,还不知收敛,继续道:「娘子误会了,既然娘子执意如此,那在下请芳驾移步点上几曲,不算强人所难吧?」

  崔盈袖眼波流转,红艳艳的樱唇边若有若无地现出几分嘲弄笑意,「公子爷有命,妾身自无不可,只是忧心公子爷的同伴……似乎不悦见此。」

  顺着崔盈袖目光,丁寿回头,只见戴若水气鼓鼓立在雅间门旁,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是不善。

  「妾身蒲柳之姿,可无法与那花容月貌的青春年少相比,孰轻孰重,爷可思量好了?」崔盈袖星目流波,更添了几分妩媚风情。

  将二爷的军?丁寿心中不屑,看谁先玩不起,回身高声招呼道:「若水快来,容我给你引荐引荐。」

  崔盈袖花容失色,急忙道:「爷既不嫌弃,小女子这便听命去里间献唱。」

  「请。」丁寿展臂延请,暗自得意,崔盈袖的为人他实在太清楚了,这娘们可是黑吃黑的行家,便是真个银钱不凑手,也断不会沦落到街边卖唱的地步,既然肯舍得受这般委屈自己,所图定然非小,岂敢被人当众叫破行藏。

  丁寿志得意满,却忘了顾及店内其他人的感受,难得遇见一个美貌风骚的小娘们出来卖唱,还没过足了眼瘾耳福就要被人挖走,这班人如何能干!

  「兀那小子,人家小娘子本无意随你过去,你却一再相逼,是何道理!」

  「一个外乡人,仗着有几个银钱,竟然在文安地面上蛮横,可是目中无人!」

  众人七嘴八舌,围着丁寿指摘个不停,丁寿此次出来本为与戴若水增益情感,并未带锦衣卫随从,旁人只道他是一个有俩糟钱儿的寻常过路客,并未放在眼里,口头上自也不会客气。

  「外乡人怎地啦?难道出来卖艺讨赏,那银钱还分个三六九等不成!你们适才也都看着,他可有一句话是迫人就范的,莫非人多势众,就可以颠倒黑白,不讲道理?!」戴若水虽恼丁寿见色忘友,但见他遭人围困,心中忧急,快步上前解围。

  戴若水不出来还好,这一帮衬丁寿说话,众人心头更是泛酸,你小子身边明明有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偏还要和爷们再来争这口野食,这是连口汤都不给人留啊!艳羡嫉妒忿恨,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更是群情激奋,不可遏止。

  「哪里来的小娘皮,便是急着给你家男人纳小,也犯不着跑大街上来拉人啊!」

  「哪家的主事娘子会抛头露面的,八成是私奔野合,想着多找几个帮手拴住男人的裤腰带吧……」

  众人哈哈大笑,嘴里更加不干不净,戴若水有的纵听不明白,大概也能猜出八九分意思,气得粉面煞白,当即便要发作。

  丁寿暂且没有理会周遭人等,一群苍蝇嗡嗡乱叫,不耐烦时随手可以拍死,何必耗费心思,他更为关切的是崔盈袖的神情变化,众人包围阻拦去路,万人迷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惶急,不时向店外张望,好似是在等什么人。

  「一群混账不好好吃饭,聚在一起胡乱聒噪个甚,他娘的想造反啊!!」一个破锣嗓子如炸雷般响起,震得众人一阵耳鸣。

  好大的嗓门,丁寿同众人一般向店门前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领着四个军汉大踏步进了门。

  酒店掌柜领着小二急忙凑上前去,陪着笑脸道:「千户大人驾到,不知有何吩咐?」

  「订上一桌上好酒席,大爷明儿个要宴客。」军官挺着肚子,趾高气扬吩咐道。

  「此等小事,千户大人着人吩咐一声就是,小人一定尽力办好。」掌柜点头哈腰,恭顺回道。

  「仔细了点,出了纰漏老子拆了你的破店。」军官威胁了一声,又向聚在一起的人群轻蔑瞥了一眼,不屑道:「究竟怎生个状况?」

  「别提了,小人好心容一个外乡女子在店里卖唱,谁知遇见一个过路豪客……」店家三言两句将来龙去脉交待个清楚,虽不敢明言店内食客孰对孰错,但有意无意还是偏向自家熟客,最后苦着脸道:「千户大人您说,小人不是好心惹的一身麻烦嘛!」

  「外乡人?有钱?」这位千户大人登时来了兴趣,按着腰刀一步三晃地踱了过来,「谁是那个冤大头?」

  众人似乎对这个千户十分畏惧,人还未到身侧便纷纷闪躲,一个个垂目低眉不敢正眼相看,将丁寿突兀地显了出来。

  「你就是那个用金子……」千户军官正摸着下巴憧憬如何痛宰一头肥羊,待看清丁寿样貌,险些咬掉了自家舌头,「丁……丁大人!!」

  丁寿微微侧首,「你识得我?」

  千户高大身形瞬间矮了足有一半,陪笑道:「今日接风宴上,小人有幸附尾敬了大人一杯酒……」

  「哦——」丁寿终于有了些印象,「你是本地的千户,姓朱是吧?」

  「大人好记性,正是小人。」朱千户喜上眉梢,好似能被丁寿记起是自己莫大荣耀。

  「适才那店家讲的千户大人可曾听得明白?」丁寿可没工夫与他絮叨,下巴一抬,指向面如土色的酒店掌柜。

  「小人明白。」朱千户点着头,脸色并不比店家好看几分。

  「丁某久居京城,不识文安风俗,一时不察引了众怒,还请朱千户秉公而断以安众心,可莫要因丁某身份有所枉纵哦……」

  丁寿嘴角轻勾,说得轻描淡写,朱千户却听得冷汗都流了下来。

  「大人放心,小人理会。」朱千户行了一礼,转过身来又是威风八面,指着店内众人喝道:「尔等聚众喧哗,无事生非,简直目无法纪,来啊,都与我拿下。」

  店内这二十几号人一见朱千户向丁寿行礼,便暗道不好,晓得自己开罪了惹不起的大人物,若非有那四个军卒把守着店门,早便夺路逃了出去,此时一听欲加之罪,个个腿肚子打颤,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大人开恩,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之处求您老恕罪……」

  「小的猪油蒙了心,适才胡言乱语,大人别往心里去,这便自己掌嘴给您出气……」

  有人带头,其余人等纷纷效仿,店内霎时间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耳光声,非是众人胆小怕事,而是这朱千户在本地有名的吃人不吐骨头,若是落在他的手里,倾家荡产恐还是轻的,只求这位不知来历的年轻贵人高抬贵手,让自家逃过这一劫数。

  戴若水见众人惨兮兮的可怜模样,顿又忘却了适才不快,悄悄拉扯丁寿衣袖,低声道:「小淫贼,这些人其实也没多大罪过,你就饶过他们吧……」

  丁寿本就没心思与这些人纠缠,乐得在小戴面前体现一番肚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朱千户会意,叱道:「丁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们还不快滚!」

  「谢大人,谢千户大人。」众人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逃出店去,只有掌柜的惦记酒钱,又不敢这当口拦人索要,在边上心疼得直抽抽。

  「好好的酒兴被打扰没了,我说娘子,咱们换个地方唱曲儿吧?」丁寿笑嘻嘻看向崔盈袖。

  崔盈袖此时也没了方才张皇情态,媚眼斜睃,腻声道:「都这个时候了,老爷但又吩咐,妾身岂敢有不遵的……」

  「小淫贼,你还真要带她走啊!?」眼瞅丁寿有点假戏真做的意味,戴若水登时急了。

  丁寿牵起一只玉手,轻抚笑道:「旅程无趣,有个人唱曲解闷也好不是?」

  戴若水感觉手心被捏了一下,虽不晓得丁寿深意,还是强忍着心头不快,不再多言。

  丁寿两手一拍,又道:「行啦朱大人,今日便算烦劳你了,改日有暇丁某摆酒酬情。」

  朱千户眯着眼睛在崔盈袖与戴若水身上来回偷觑个不停,心中不觉有些理解方才那帮人了,这小子左拥右抱,美人儿都教他一人占了,着实让人心中不平,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听了丁寿招呼,急忙躬身一礼,「怎敢教大人您破费,该是小人作东才是。」

  谁花钱倒是不重要,丁寿不过客气一句,压根儿就没想多做停留,随手一扬,「掌柜的,酒钱。」

  店掌柜的兜着两手一接,定睛看竟是一块金子,立即心花怒放,心说这波儿可是有赚无赔,忙不迭跪下谢赏。

  朱千户一直躬身送丁寿等人到了店外,丁寿再三让他留步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满面春风长揖拜别,待直起身来,面上笑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抬手招过两个手下,朱千户低声吩咐道:「跟上去。」

  ***    ***    ***    ***

  三人离了酒店,开始还是丁寿二人在前,崔盈袖只是默默随在身后,待在街上穿行片刻,她不觉间便走到了丁寿二人前面,且愈行愈快,好似有将二人甩开之意。

  戴若水如今也瞧出了些端倪,「小淫贼,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卖人肉包子的。」丁寿嘻笑一声道。

  戴若水自是不信,薄嗔道:「人家问话,你这人就不能正经些!」

  「千真万确。」丁寿贴着她鬓间耳语了几句。

  戴若水黛眉微蹙,将信将疑,回身向后瞥了一眼,迟疑道:「那妇人手段既如此毒辣,你可得小心了!」

  「放心,凭她十个万人迷,也不是丁某的对手。」彼此打过交道,丁寿还是有些自信的。

  戴若水白了他一眼,「我是说小心你的魂儿被她勾去了。」

  丁寿一愣,随即一脸坏笑,「怎么,吃醋了?」

  戴若水粉面登时涨成一块红布,「胡说!你……你也配!」跺跺脚,头也不回地向后飞奔。

  丁寿一声长笑,加快脚步,紧随崔盈袖追了下去。

  街巷间拐了又拐,崔盈袖直到一个人烟僻静的小巷尽头处才缓缓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眉眼间浮现无限春意,「丁大人,您撇了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单追着我这人老珠黄的妇人家不放,究竟安得什么心啊?」

  丁寿嘿嘿一笑,怎么看都是一脸的淫荡轻浮,「当日蓬莱客栈一时糊涂,推却娘子一番盛情,思来常常夜不能寐,今日既然文安再遇,不知可否有暇再续前缘呢?」

  丁寿这话半真半假,他固然好奇崔盈袖现身文安的目的,但若是能有机会和这骚娘们滚回床单,那点子好奇心他也未见会多在乎了。

  崔盈袖咯咯一阵娇笑,「原来大人还记挂那档子事呢,大人有兴,妾身自无不可,可惜……恐有旁人不会答应。」

  「哦?不知何人会坏你我的好事,丁某来与他说道说道。」丁寿负手轻笑,戴丫头已然被他支开了,就是幕天席地把你这娘们当场办了,老天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好。」崔盈袖嫣然一笑,仰首高嚷道:「我说当家的,有人要来讨你老婆欠下的风流债,还不赶快出来瞧瞧!」

  丁寿目瞪口呆之中,巷子内一所民宅的角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身姿挺拔的汉子,向丁寿两手抱拳,遥遥一礼,「敝人杨虎,不知浑家何处得罪足下,在下代为赔礼。」

  「杨虎?」丁寿眸光一凝,「看来」河北三虎「果然在顺天府聚齐了……」

  注:1,有很多记载论述清代实行「停丧不得仕进」条例的,但实际上清律还是沿袭明律,经年不葬杖八十,且执行上难度太大,几乎等同虚文,光绪年间钟琦《皇朝琐屑录》载「乾隆间又有定例,以一年为期,至迟不过二十七月,逾期再不安葬,如系举贡生监,不准应乡会试,官员不准请咨选补,庶民照律杖惩」,实际上是引用了乾隆六年欧阳永琦的上疏内容,而当时礼部针对欧阳永琦的议复是「倘有逾年停柩在家者按律治罪」,同年六月陈弘谋上达类似的折子议奏的结果也是「事属难行」,即便《皇朝琐屑录》也说「立法虽严,亦不能挽回恶习」。清代的「停丧不得仕进」本质上和宋明时期差不多,都是个别地区地方官的个人行为,没有成为定制,人走茶凉,对此历史学者有相关方面专门论述,不再赘言。

  2,(刘)瑾又令寡妇尽嫁,及停丧未葬者尽焚弃之。京师哄然,(刘)瑾恐有变,乃罪其首倡言者一人以安众心。(《明武宗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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