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饼摊上被问及到比赛结果时,书香说赢是赢了就是代价太大了。“上肉饼吧薛大,急茬子都是。”肉饼摊老板就是书香嘴里的薛大,看到书香抿起嘴来,他也抿了抿嘴,似是给眼前的状况做了回应,随即问了句这回也要凉啤酒吧。
书香点点头,说:“您看这身臭汗。”提溜起球衣领子抖了抖,说完,扭脸询问浩天和王宏,建议哥俩说整点白的。随后就听薛大吆喝起来,末了,还加了句,“大葱也给备上。”日后,书香可没少光顾这个持续了多少年七毛钱一个肉饼的地方。九八年七月初的一个中午,他带着几个人过去吃饭,大葱已然成了此刻肉饼桌上必须要就的东西。薛大说这回你们算解脱了。书香笑着说可不,熬了三年了也,该滚蛋了。薛大也挺感慨,说以后学生享福也不用在这平房憋屈着了,适时,他看着书香说:“要是早搬过去,你也不至于赶上内点灾。”
“不叫事儿不叫事儿。”
“缝十多针还不叫事儿?”书香笑着把手按在胸口上,说现在都好了,“换别人不也一样么您说,幸好是我。”看着眼下这小伙子脸带幽默,且又恢复成生龙活虎的样儿,薛大连说得回没破相没伤着眼,“福大命大,老天都眷顾。”
“嗨,打小我就皮,我妈也常说我皮,她说念就念在这皮上,把脸躲过去了。”掏烟时,薛大已经把烟给掏了出来,书香也没客套,就把他递过来的烟接在了手里,于此同时也把火给薛大点了过去,“明儿我们放一天假,熟悉考场。”薛大吐了口烟,问:“在哪考?”给自己把火点着,书香用大拇指朝北晃了两下,嘿笑着说:“就离不开这儿了。”想到啥时,问薛大下午有没有空儿,听薛大说有时间,书香就把本该他自己去干的事儿表了出来,“宿舍里的书堆严眼子了都,多了我不敢说,弄个几百斤跟玩似的,去的时候您弄辆车,要不也便宜旁人。”肉饼端上来时,烟也抽的差不多了,薛大示意书香别站着,拍着他肩膀说好好考香儿,又说都好好考,薛大等你们喜讯,“先吃着。”此刻薛大也是这么说,“不够再跟薛大要。”
“好嘞,有事儿再喊您我。”
腮帮子鼓起来时,酒瓶子也随之碰撞起来,叮叮当当的,咕咚咚之后汗便布在每个年轻人的脑门上。随着咀嚼,泛起白沫的啤酒在深绿色瓶子里越喝越少,而后,绯红就显现在喝酒人的脸上。上次走的挺急,书香连饭都没吃,众人就问杨哥干啥去了——加辉也说,“上礼拜去你家转悠一圈,家里来戚了。”
“哦,我大姑不来了。”避重就轻,书香没提追车这事儿,恐大鹏内边说些啥,急忙问道:“你爸回来没?”
“应该没回来吧。”听他这么讲,书香说这叫什么话,“回没回来不知道。”正要转移话题,把打针时在梦庄所见的一幕讲出来,大鹏开口了。“我也刚回去没几天。”他解释说,“我妈不去我姥家了吗,我就一直住我爷那了。”书香朝他“哦”了一声,说大舅不挺好的,随之举起手里的酒瓶。“你哥俩小口抿,别跟我们掺和。”笑着嘱托完浩天跟王宏,他一口气干了,提溜啤酒这功夫,他想了想,就把目光转到了浩天身上,“昨儿自行车厂门口堵了好些人,都干啥的?”
“之前厂子里不死了个人吗,赔两万块钱以为就完事了,人家一直在讨说法,就是找不着许建国人。”说到这儿,浩天骂了起来,他说村里不管,可能觉得自己说得太笼统,就补充起来:“穿一条裤子都,早就串通一气商量好了,能管吗你说?又觉着赔钱了已经,肯定不会再搭理了!”书香抿了抿嘴,又稍稍皱了下眉。“哪哪都这揍性!”至于说揍性这个问题,书香仍旧抿了抿嘴,没表态。“自己个儿搂合适得了,管别人死活呢!”
“打官司也赢不了,又不是在厂里出的事,听说好像还喝酒了,骑着摩托出去的。”
“尸首好像在南楼桥底下捞上来的。”议论纷纷,也不知是谁牵的头,把许加刚扯进来的,随后话题便打蝈蝈身上转到了这个人的身上。“我说的内,原来这屄也藏起来了!”说这话的是焕章,说出口的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上周一的内个午后。
杨哥走后,大伙儿商量着饭后干啥去都,有说捅台球的,有说想看录像的,还有说去打游戏的。吃完饭,一行人顺着政府路往西招呼,拐进文娱路时,先在胡同口的茅厕把尿打扫干净。西侧不远处就是华联,有人说咱尿尿会不会被看见。“看就看了,又不是女的。”笑声里,又有人说,“胡同里面不就有鸡吗,人家都不在乎,咱还在乎?”胡同里确实有鸡,但此鸡非彼鸡,能摸能肏就是不能吃肚子里,不过想办事就得花钱。“要不看看介?”提这话的是王宏,紧接着,他又就此把话里的歧义给纠正了过来:“没准儿楼上真能看见。”
“乐意看闹街上看介,要不,就这儿!”朝里手内堵墙努了努嘴,焕章还翻了两下眼珠子,“怎老盯着大老娘们呢?!”哈哈哈中,众人便仨一群俩一伙打厕所走了出来。身上都黏糊糊的,不知谁提议说去洗个澡再玩,十多个人在厕所外头就又碰了下头。分好队伍,临走时,焕章交代:“下周二不踢淘汰赛吗,礼拜日下午四点咱陆家营北头再练练。”自由活动开始,他就朝北头游戏厅骑了过去。
游戏厅里人山人海,跟一锅虾酱似的,柜台前买了几块钱币,给大鹏等人一分,开始分头行动。瞅准机会,焕章抢了个机子,投币开打,这边拉起摇杆正拍着,乱哄哄的好像听谁叫了声“琴娘”,开始也没注意,毕竟杨哥不在身边,从口袋里掏烟时,耳边又听谁说了句“琴娘啥啥”的话,点着火,焕章扭脸寻唆起来,就这么着,他看见了打人间蒸发的许加刚。“哎呦,这不赵哥吗。”不等开口,热情便一如既往地涌到焕章身上,于此还给他上了根烟,“换根。”多日不见,这家伙黑了不少,肩上还挎着个包,又没返校,不知是不是跑去参加什么夏令营了。也可能是因为推了短发,脸看起来更黑,尤其夸张的是内张撅起来的嘴,“这不都掏出来了。”
“别让了。”焕章手没撂下,拦过去时笑了笑,“这么巧。”
“刚刚碰见大鹏了,他说你也在这儿。”依旧客气,焕章胳膊一挡,把内只让烟的手又给推了回去,“你抽你抽,这不都点上了。”递过来的不是妈宝,他扫了下烟盒,白色KENT,他说:“怎没玩玩?”扭过脸时,一旁传道:“玩啦,能不玩吗。对了,比赛咋样?”
“还用说?小组赛第一个晋级的就是我们!”焕章烟一叼腰一拔,左手转着摇杆,右手潇洒地拍着按钮,“工商所内帮人又怎样,不照样儿输给我们了。”
“工商所都输了?我说六……”顿了顿,断了的话又续上了,“牛逼啊赵哥,哎——咋没见杨哥人?”一旁有人续币,焕章扭脸说“你怎不玩”。许加刚说还有事儿呢一会儿得走,“对了,琴娘干啥呢现在,也不知姑爷恢复得咋样了?”
“挺好的。”撂下话,焕章搓了搓手心里的汗,开始准备比划。
“给杨哥他奶过生日时还跟琴娘约来。”焕章皱了皱,问他约啥了。“嗨,不就说过几天去陆家营住几天吗。”注意力转移到对打上,没听清后面说了什么,拿下两局之后,焕章才说:“啥?”
“好些日子没看见了,听大鹏说……”这半截话听起来像是还要继续,结果却转了个弯,“你也住杨哥家里了吧,没去干点啥么?”
“下了好几天雨,成河了都,能干啥?”打爆了丰田汽车,焕章看了看时间,十三秒,他嘬了口烟,顺势把烟灰也掸了掸。“看录像啊,杨哥大爷家不就有录像机吗。”斜睨着瞟了眼许加刚,焕章把烟又叼在了嘴上,“乱哄哄的,我怎那么没眼力见儿呢!”
“没事儿干啥呢你说?”焕章没张嘴,许加刚继续说:“热热闹闹不挺好吗,又都好热闹。”
“要说也是,乱确实挺乱,不算西院,光东院就一大家子呢。”
“也七口呢吧,要说没结婚没孩子还好点,有小孩儿,是不太方便。”没完没了就跟八百年没说过话似的,烟焕章都快抽完了,也比划上了,一旁却还在絮叨,“瞅春丽这大黑腿,看着就有劲儿。”游戏里的一个人物而已,有没有劲儿谁知道,还品头论足。“赵哥你看,跟胳膊不一色啊。”焕章也只是扫了扫,随后就把烟屁吐了,“有啥好奇怪的,不就穿着裤袜呢吗。”
“你说谁穿这色的?可泰南也没几个吧,只有鸡,鸡才穿黑色连裤袜呢,要我说,春丽就是鸡。”乍闻这套说辞,焕章一愣,紧接着就听许加刚说:“肉色和灰色不才正经人穿的吗,你说对不对?”袜子色和穿它的人正不正经或者说有啥关系焕章压根也没想过,听其一说,以为对方在暗示内天曾送过母亲几条裤袜,他就问许加刚吃饭没,想把这人情了了。“这么热的天吃啥呀,吃啥也不如吃琴娘……”看他在那摇头卜楞脑袋,还拍起胸口来,焕章打断他说客气了不是,“你稍等我会儿,打完就去。”
“你玩你的,我这楞会儿还得走呢。”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笑倒是一直挂在脸上,“冲琴娘跟我这层关系,啊,跟谁见外也不能跟你见外。”
“要不你就先玩会儿。”腾不开手,焕章朝他扭了扭屁股,说币从兜里呢你自己掏,些许停顿,又问他顾哥干啥去了,“你干爹呢?”恍惚听了句什么去上海了,啰里啰嗦,焕章就问他:“什时候走的?”
“给杨哥他奶过完生日走的。”
稍稍想了下,焕章说:“下那么大雨,怎走啊?”话刚落,嘴里就被塞了支烟,他扬起手说这不刚掐,然而火已经给送到嘴边上了,“你以为淋着雨走的?”
焕章说内倒不是,笑了笑,说:“玩还不选个好日子去。”就这工夫,许加刚也点了根烟。“开车啊,不有车吗。”他说,“多方便,不是想哪天去就哪天去吗。”
“倒也是。”话赶话,焕章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问:“最近又买没买新磁带?”
“新磁带——”一个类似游戏机里狗子发铁背时的调子忽地响在耳边,看过去时,对方一惊一乍的眉都成了八字,而内张原本就有些撅起来的嘴也在顷刻间演化成了猪拱子,“说弄着呢,咋?”
“也不咋,就问问嘛。”搞不懂他为啥这幅德行,扭过脸来盯向屏幕,焕章就边打边说:“也这么久了,总得出点新鲜东西。”
“封神系列。”
焕章皱起眉说封神系列,“啥叫封神系列?”
“演绎啊,电视剧封神榜,”声音倏地一下扬了起来,就在焕章这斜睨中,亮起那破锣嗓子唱了起来,“花开花落,花开花落……”
看着神经病,焕章说行行行,“到底什玩意?”
神经病说磁带呀,“磁带名儿啊,咋样?”
“不咋样。”呵呵两声,焕章说这玩意还用起名,“我说你这都打哪踅摸来的?”
神经病滋了一声,还摇了下脑袋,“啥叫不咋样,前后弄多少盘了,来个系列不也正常吗。”声音怪异,且只回答了前者,稍待片刻,拢起手来还凑到了焕章耳根子底下,“你说叫的那么骚,玩的又是那啥,啊,咱配合一下不也显得高级一点吗。”
高不高级焕章倒没放心上,见他不说,就在回应时问:“有没有内种不挂音乐的,不带快慢音儿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嘬了口烟,虚缝起眼来连说带比划,“啥叫身临其境,玩的不就是内个味道吗,又是体力活,要不得多单调你说。”听着似乎有些道理,焕章想了想,正不置可否,听其又道:“不知你啥感觉,反正我……”似做思考,又嘬了口烟,“怎么形容呢我?对对对,捋牌九时的内种感觉,既紧张又刺激,渍渍渍,尤其是捋开的一瞬间,喔——我的乖乖。”这次倒没再吸烟,不过说笑不笑的在那挤眉弄眼,毛病还挺不少,这也就罢了,小动作也不少,又抽风似的颠起脚来,“人嘛,不狼不虎,不如不嫖不赌。”
“什玩意都,说绕口令呢吗?”瞥了一眼,焕章心想费半天口舌又听不着,索性敞开了天窗:“手里有现成的吗?”
“你听过的倒是有,不过得回家拿,要不过两天,过两天再看看。”既然这样儿焕章也就没再多说,不成想这过两天竟一猛子扎了下去,现在也是连人影都找不着了。“屄养的说话咱就不能在泰南听,得把耳朵搁省城且,就没实话!”这是在说完躲起来后他说的,当然,磁带这事儿没提,只等拿到手再跟杨哥说了。
吃饱喝足也歇够了,结过账就该回家了,着人分别带上两辆自行车,书香就把浩天架到了自己车后座上。看着杨哥,浩天说周六怎么踢,又得返校,然后瞅向大鹏和小魏,“大鹏好说,离得近,小魏能赶过来吗?”小魏说十点之前应该能赶过来,他说菜市场离学校近,陈叔就在那卖鱼,“实在不行就让陈叔开车送我一趟。”
“农合杯上也走一圈了,就是奔着名次来的,要不,干嘛来?”瞅着书香,焕章就说杨哥你甭管了,“人还我去组织,行不行到时都得拉出去练练!”或许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吧,原本书香还想去工商局内老房子转一圈,当下也只能暂且作罢。依旧走文娱路,依旧没见到顾哥,穿梭其内,打胡同口经过时却听到闹街方向传来的歌声,何勇的《钟鼓楼》——“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京腔京韵很有味道,就是声音有点稚嫩,如同出自同龄人之口,也没准儿录音时得了感冒之类的病,反正有点齉鼻儿。老旧的青砖房越发像豆腐条,躲在闹街门脸房的身后,逼仄的胡同也更加死气沉沉,完全没有闹街的繁华和热闹。方圆书店前,几个学生模样的人,不知是打书店刚走出来还是正要进去,嘴里翻翻着基督山伯爵、巴黎圣母院,你来我往,而后打他们嘴里又说起了茶花女,另外,还说了本名叫“百年孤寂”的书,应该是,“多年以后……”多年以后什么样儿谁知道呢,书香就下意识瞟了眼东侧胡同深处的泰中。收回目光时,他探起身子猛地蹬起踏板,驮着浩天朝北就招呼下去。
斜插花穿过百货公司,倒着工贸街往北,很快就上了前往梦庄的乡镇公路。路上没什么人,夹道两侧的青纱帐却已经没人脑袋了,顶着个黄穗,乍起和身子一个色的手臂,仿佛好扑倒谁。过建材市场隐约就能看到梦庄医院,因为乡政府也在附近,又是路过,书香就先跑去了计生办。
灵秀也是刚来单位,跟同事说着下个月的计生普查,这边给自己打了杯水,屁股没坐稳呢就看窗台鬼鬼祟祟探出半拉脑袋。她吓了一跳,她斜睨着双眼说咋跑这儿来了,看到内身装束时,她虚微皱了皱眉,她说:“刚回来?”
书香俩眼贼不溜秋地扫视着,听到妈在召唤,赶忙应了一声。瞅着灵秀,他说赢了,一时间却忘了自己为啥要过来。“车呢?”
“车?什么车?”经由提醒,书香“哦”了一声,直拍起自己脑瓜,与此同时,扭脸朝大门口方向“喏”了一声,“门口呢,等着我呢都。”余光随着耳畔响起来的声音,他朝屋子里叫了声“二大爷”,看过去时他说不进去了就,随后朝屋里其余人等打了声招呼,这才收回目光,“都跟我一快出来的,王宏跟浩天都踢伤了。”看着儿子的脸,灵秀问重不重,“伤哪了都?”
“王宏脚崴了,浩天大胯扭了,拧背了。”书香长话短说,边说边嘬牙花子,“中医院大夫说浩天内腿得打牵引,我建议让咱村王大夫给看看,这不就回来了。”
“先去浩天家里跟他爸他妈言语一声,回头看王大夫怎么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看着眼下内满脸潮红的人,灵秀努努嘴说还不走,四目相触,她又“哎”了一声,她说:“要是没啥事儿就住咱家吧。”内一刻,看着儿子脸上露出的笑,看着他转身颠颠颠跑出去的背影,灵秀吐了口气。
王宏内伤好办,经王大夫手半个小时就给结了。轮到浩天,王大夫把听诊器拿了出来,搭后腰、大胯上听了会儿,随后又捋着他屁股蛋儿摸了摸。浩天他爸问严不严重,用不用打牵引。王大夫说大筋拧了,得复位。“打什么牵引,不用。”他让浩天趴好了,人往跟前一站,双手抠抓起大腿来,边捋边说:“保守治疗就行,主要就是靠养。”说完,又嘱咐起浩天来。他说疼就喊出来,也能分散一下注意,说着,右手可就把浩天小腿撩了起来。“一两次未必能矫过来,起码还得歇个俩月,不过也甭胆小,没什么大事儿。”笑呵呵的,又笑呵呵地把咯吱窝夹在浩天脚踝上。
胳膊也好腿也好,因为有过几次受伤经历,书香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把拳头插在浩天手心里。“等我腿好了杨哥——。”书香绷起了胳膊,拳头死死戳在铺上,“周六就是驼,哥也要把你驼到体委去。”
俩来小时过后,王大夫收手。他说明儿这个点儿还得继续,他说头三天净躺着就行。关于忌口啥的,他说啥都不用,该吃吃该喝喝,多吃才有劲儿呢,“别太干就行,要不,还得使开塞露。”临了,还不忘提醒书香明天过来打针。“忘不了,我妈提前都把日子算好了。”
浩天他爸把钱掏出来时,王大夫摆摆手。他说行啦行啦,胡撸着书香脑袋说:“都认识,收啥钱,家走吧都。”书香说那就家走,打保健站出来,他让加辉把浩天搀上车。“这事儿您就听我的。”跟浩天他爸解释时,书香已经跨上车骑了起来,“梦庄到这儿,一来一回二十来里地呢,我看就甭折腾了。”
回到家,刚安置好,灵秀也回来了,刚一灭车,打里屋便传来了招呼声。应着声,灵秀把东西提溜进屋,朝西房里的人问道:“王大夫咋说的?”
“说浩天这腿得捻些日子。”
“哦,没事儿就好。”
“可不,一道上净提溜心了。”让加辉在屋里陪着浩天,书香则撩帘走了出去。看到灵秀脸上浸着红晕,他抢步上前,打冷藏柜拿出一根冰棍,“妈你先歇会儿。”
“妈还用你照顾?”灵秀莞尔一笑,回身朝浩天和加辉道:“饿了吧,婶儿现在就给你们揍饭介。”说做就做,让儿子去拔葱,她说一会儿起锅炖肉,“烙大饼吧我看,快也省事。”于是书香就去取葱。临出来时,他把浩天也掺了出来,他让哥俩去冲个凉,告诉加辉说饭后把爬山虎架子底下的地笼拿走。
晚上又有人找,响彻在胡同里的声音此起彼伏,听出里面有保国音儿,书香隔着窗户喊了一嗓子。于是,一群孩子就奔到了院里。借着月亮地,书香看到他们手里拿着手电、弹弓子和蛇皮袋子,果不其然,这群人又嚷嚷起来。“说好要带我们去的,都多少天了。走吧杨哥,肉知了蛤蟆都等着咱们呢,还有家雀。”窗根底下人头攒动,七嘴八舌乱哄哄的,书香咳嗽一声,朝他们一扬手,嘿嘿笑了起来:“家伙事儿够全的,还家雀?树上的还是卡巴裆里的?”哄堂大笑中,打堂屋也响起一声咳嗽,紧随其后,清澈婉转的调儿便透过门帘传进西屋,“当哥哥的怎说话呢,咋没点流呢?!”
书香身子一顿,也张起嘴来。他转悠着眼珠子,歪起脑袋朝后看时,也朝一旁的浩天咧了下嘴。保国招呼起娘时,书香抱着吉他嘿嘿两声,立马朝院子里挥起手来,他说家走吧都家走吧,“改天再说,这两天有事儿!”
别人走了但保国没走,进屋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抽搭鼻子,脸仰起来,紧接着对灵秀说了句“炖肉了吧娘。”
“小鼻子够灵的。”灵秀朝他笑了笑,说肉搁冰箱里了,“吃自己个儿拿且。”保国说早知道就来这儿吃了,嘟哝着还吧唧起嘴来,“我哥在屋里干啥呢,捂痱子呢吗?”没等灵秀做声,里屋的人就言语起来:“你哥快踢你了。”灵秀笑着,朝里屋努起嘴来,示意保国自己进屋去看。保国吐着舌头,三步并作两步目标却直指冰箱而去,也没拿自己当外人,开冰箱后就往嘴里捏了两块肉。
这当口,灵秀已经把灶台上的瓜切了出来,随后取了托盘装在上面,送进里屋。“别起来了。”她示意浩天吃瓜,转而把托盘交到了儿子手里,“要不这几天你杨哥一个人在家也腻得慌。”饭前就这么说,此刻,还是这么说,还交代儿子看家。书香问她去哪,灵秀也没说干啥,转身走了出去。
嘴里说着真香,保国从冷藏室里又拿了根冰棍,这才撩帘儿进屋。书香招手说来得正好,伸手一指,让保国把床底下的烟灰盒拿出来,这边把吉他装进袋子,内边也从兜里掏出烟来。掏找烟缸时,保国说人家别人忙得闲不住,脚后跟都打屁股蛋儿了,不逮鱼起码也逮点别的什么东西,“你这可好,倒是也忙,忙得找不着人儿。”说到这儿,怨声四起,他说去年还干点啥呢,今年啥也没干,“也不知都忙鸡巴啥呢?”端着烟灰缸,不是念在里面有烟灰的份儿上,非扔过去砸杨哥脸上。
“还非得干啥?”打保国手里接过烟灰缸,放到近前,书香衔着烟嘬了一口,简话简说道:“不闹水吗,有啥法子,天又那么热。”随即伸手朝浩天引荐:“这就我跟你常说的内兄弟。”浩天也嘬了一口烟,打量保国时,笑道:“说话够冲,一看就是亲的。”
“打小喝我们家粥长大的,他爸说话都未必有我好使。”说话间,书香给保国腾了个地儿,“不都告你踢球去了,还找个屁啊找。”
“踢球?天天踢?晚上也踢——。”切了一声,保国说糊弄鬼呢你,“哪条腿踢?啊,我看,别是在炕上踢吧。”
“就是在这儿踢发,先踢你丫的我!”笑骂中,书香把左脚抬了起来,“看见没,就用这脚踢了。”然而不等落下,保国身子往里一滚,咯吱吱地,人就靠在了西墙上。“娘,我哥他以大欺小,还打我呢。”呼声连着笑声回荡在潮闷的屋子里,书香看了看浩天,转回到保国身上时,仿佛看到了多年前跟在顾长风屁股后头的内个年幼的自己,没错,内时他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唆啦着冰棍,保国说凤鞠回来了,又说赵永安住院了,“你都知道吗?”书香说后者倒是知道,“你打哪听来的?”
“在我大娘院里看见大狼和熊了,还以为你也过来了呢。”保国说屋里正喝酒呢,进屋一看,合着白高兴了,“幸好动个心眼,过来看看。”
“谁跟谁喝?”掐灭烟,书香问道,“你大爷回来了?”
“回来了,还告我说过些日子焕章哥也回来。”讲完这个,保国看向浩天,问伤哪了,而后扭过脸才说:“我老爷老奶不过去了,你不知道?”
“还知道,知道个屁啊知道。”书香说看不见是吗,“还糊弄你了。”本想让保国把凤鞠喊来,结果一看自己和浩天这光膀子的样儿,遂又作罢打消了念头。可能是前些天太赶落了,家里又来了戚,他把问题全都归咎到了这上。气枪还在,他让保国拿走,他说搁家里也是打了挂。保国脑袋一卜楞,说自己一个人玩多没意思,建议杨哥带他去村西头打卯去,说兴许还能弄点野鸡之类的玩意。“青纱帐里不嫌热?又不怕长虫了?”保国说待家里更没意思,弹球扇宝都没意思,进而强调:“怕啥,不有你呢。”
书香笑着说这前儿又不是冬天,热都热死了还打卯,“再说内玩意也不是火枪啊。”提到火枪,他想到了贾新民,自然也就想到贾新民的媳妇儿陈秀娟——说不清内晚是谁在小卖铺里跟她胡搞,但其泛着红晕的脸蛋却耐人寻味,瞬间让人膨胀开来,打体内涌出一大股荷尔蒙酸,然后鸡巴就不管不顾变得梆硬。至于说在小卖铺里撞见真人的奶子和屁股,脸红自不必说,心口更似被人捶了几撇子。不晓得对方展现出来的姿态是否是生理上得到满足后的一种外在表现,也许是暑夏所致,也没准儿和沟头堡的风水有关,就是有待考证了。话说回来,年前一别就再没遇见过徐老剑客,就此,书香认为昨日之行在车站外头纯粹是自己看花了眼。
十点左右,大门响了一下,然后灵秀就打外面走了进来。“妈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说这话时,书香已经奔到了堂屋,“我娘怎没过来?”确切来说,这话应该是“晚饭我娘怎没过来吃”。
“你奶嘱咐说晚上去东院,这不来人就没去吗。”
“我说后院怎没动静呢。”眨起眼来,书香忙问:“我哥都回来没?”
“没让他们折腾。”
“那我大呢?我大回来了吗?”
“咋,有事儿?”
“也没事儿,就问问,不我大姑刚走吗。”
“你大这两天刚消停,让他歇会儿。”灵秀俯身提溜起一壶热水,递了过去,“晾点凉白开且。”就听“哎”了一声,身前之人竟端起暖壶奔向了东屋。
虚晃之下,灯打开了,撩帘时灵秀也“哎”了一声。她翻起白眼,她说:“迷迷瞪瞪想啥呢?”
“不倒水吗?”下一秒书香就拉长音儿“嗨”了一声,立马又转回身子。类似的事儿如影随形,不知从何而起,也许年幼就携裹而来伴随至今,也许青春萌发心想事成事不成,以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个样子。“回把被子搬走。”微醺的汗香扑面而来,置身陷入在那汪清泉里,书香身子都飘了起来,“用我的不就得了。”
“几个人啊?”门前的身影泛着一层暖光,顺着门帘飘来荡去,似乎给这闷夏都注入了一道清爽,“仨人怎盖一条被子?我说你还傻笑啥呢?”
不知几点,院里倏地又响起一道开门声。浩天说叔回来了吧。书香挥起腕子说你甭管。浩天却已探起身来,撩开窗帘朝外望了过去——是叔回来了他说,正想隔窗打声招呼,书香这边就“行啦行啦”地架起胳膊,把他又扶靠到了墙角。“客套啥呀,家里没那么多事儿。”与此同时,又冒了句不挨边的话,“你不知道,我大内人其实更没事儿。”冷不丁地,保国突然插了句嘴,他说杨老师回来了,话里明显带着质疑,也有些干涩,还睁开眼看了看。“躺好了再睡,听见没?”书香见他蜷着身子又歪歪那,就一边召唤,一边跟浩天解释。说保国平时叫惯嘴了,现在想改也改不过来了,凑上前又捅了两下保国,他说白下哪疯跑去了,“累的连衣服都不脱。”保国不脱,书香干脆抱起来替他脱,裤衩一扒,脑袋朝北平放在了凉席上,“我这婶儿啊出国好几年了,小赵叔平时忙,也顾不上保国了。”
浩天说难怪呢,“跟焕章他爸去的是一个地方吗?”
“是,手续啥的都还我大给办的呢。”书香够着身子把书桌上的茶缸拿了过来,转身递交到浩天手里,“喝口。”而后给他后腰倚着的被窝长了长,又跪着抓起被褥给浩天的小腿担了两下,“垫着点能稍稍缓解一下。”
“跑一天了杨哥,甭陪着我了。”
书香说反正现在也不困,拾起烟来,挨在浩天边上盘腿坐了下来。“这几年,摔折过胳膊也崴伤过脚,要说难熬,还就属这头一宿最难熬了。”捏起烟嘴磕向大拇指盖,砸实之后塞给浩天,又取来一根,如法炮制,“稍微动晃一点就疼的激灵激灵的,就上次崴脚,我妈跟我娘陪着我,一宿也都没合眼。”
“我们村内傻逼说上沟头堡还看你来着。”其时书香正点烟,“吹得乌丢乌丢的,跟他叔一揍性,没实话还一肚子坏水!”看着浩天,书香说确实来过,“真的。”
“他做贼心虚,还不是事后诸葛亮。”
书香说借势呗,肯定无利不起早,“要不是年前打架,咱跟他有什么交集?有不也是我大跟他叔之间的吗。”沉吟中,他笑了笑,他说甭管真的假的吧,人一家子都来了,又搞了那么大的声势,总不能一脚丫子把人家踢出去吧,“再说我爷我奶也都给请过来了。”絮叨着,歪起身子也仰靠下来。他双手抱托在自己后脑勺上,凝视天花板时,他说:“许建国真跑了?”为啥要问这个,他自己也说不清。
“反正是找不着人了。”紧接着浩天提起了皮三,浩天说死的内个跟皮三好像是一家,“传言说生出来就过继出去了,也不知真假。”顿了顿,又道:“比咱们大,二十还是二十一,遭尽了就够坑人,还不给说法!”
窗帘半掩,星天外的月亮在笑,烟幕中还带着几分柔美。院子里也很亮,阵阵蛤蟆声里,白幕似的墙仿佛在晃,都能闻见空气里的泥土味儿和花香。“我妈总说,抬头做人低头做事。”摇了摇头,书香就呵呵笑了起来。他说:“我这好的没学,抽烟打架倒上手了,还把你们都给招上了。”喘了口大气,他把烟掐灭了,“好笑不好笑,说多了就得先抽我自己俩嘴巴子。”
“咋这么说呢?”浩天摇起脑袋否定,“你忘了,刚上初中内会儿咱班都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书香也否定,“我早忘了。”
浩天说你忘我可没忘,“内不都自身的事儿吗,又没人逼着学。”
书香笑着说瞎说。浩天说可不,“投脾气才凑一堆儿呢,要不,聚的起来吗?”
书香没接茬儿,转而问道:“你说这世上有鬼吗?”
浩天说有吧——“焕章他爸内事儿不就是吗。”他说:“只不过咱自身没撞见过,鬼打墙鬼压身,还有狐仙,黄狼子啥的,叫什么来着杨哥?是叫胡黄白柳灰吗?”
书香应了一声,说:“哎,给你讲一个(故事)。”说讲就讲,他就把村西李奶奶的事儿搬了出来,“都我亲眼所见的,脸上都绿,人也瘦成了一层皮,可死活就是不闭眼。”浩天问说后来呢,书香说后来是被黑豆送走的,“内会儿不岁数小吗,跟个傻逼似的在那看热闹,现在想,其实走了更好,省得活受罪。”讲完这个,书香正要继续讲下一个,浩天内边就接了下言。他说:“我爸说这事儿其实早就有。他说他小前儿这些东西都是背着人的,蒙着盖着,谁也不敢正大光明端出来讲。家里姊妹多,本身肚子都还填不饱呢,谁拿这个当事儿……后来大了,我爸说白天扛锄头耪地,晚上还改造思想呢,就不敢翻翻了……”说到这,浩天说我爷不走了好十年吗。书香没插嘴。浩天继续道:“内会儿我爸才一两岁,啥印象都没有。前些年我奶弥留前儿,家里给内边发了电报,我爷又回来一次。完事儿带着我爸跟我大爷还去了趟内边。听我爸讲,内边阔着呢,根本就不是……”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不得不把手拢成一个小喇叭。
书香在“哦”了一声之后,问浩天说“还记得跟你说内徐老剑客吗”。浩天说记得。书香道;“我们村以前有俩庙呢,逢人死必然是两个,到现在都是,咱不懂风水,也说不清,可徐老剑客说过,风水局破了。”而后他把浩天没听过的,徐老剑客给自己讲的奇闻异事捡几个搬了出来,说都是小前儿听的。“现在,东边的早没了,只西边学校那还有个旧址。”随即把去首府遇见的情形也讲了出来,他说:“要说看花眼吧,我娘说她也看见了,可问我妈,我妈说她看见的是算命的,你说怪不怪。”说到这,他又摇起头来,他说不做缺德事不怕鬼叫门,“别的我信,反正内些坑人害人不入人的,别急,早早晚晚得遭报应!”这话浩天认可,精神头打起来也忘了腿疼。“上周末打死条长虫,肚子鼓囊囊的,开始还以为是吞了蛤蟆,后来捋出蛋来才知道,闹了半天是个母的。”除此,浩天说前些日子还捞鱼来,和焕章他们也都碰头了,等过些日子苞米差不多能下嘴,天也凉爽了,可以组织一次野炊。地点嘛,他说还在防空洞,“行吗杨哥?”
书香说好,简直太好了。“到时逮只鸡什么的,再弄点莲子,来个荷叶鸡,咱这暑假也就齐活了。”随后,他告浩天说前一阵自己也去河边玩来,除了王八还看到仙鹤了。又提起上个月和焕章下地笼的事儿,他说鱼虾啥的可没少弄,他说这次就看加辉了,“窑坑干净,弄点鳝鱼啥的应该没大问题。”
哥俩从东聊到西,又从近聊到远,直到眼前灯影重叠,换成悠长的呼吸。听谁喊了声啥,书香就“哎”了两声。他认为自己喊出音儿了,没听见回应,却看到有人抖起鸡巴向他炫耀,这似乎更应该说是注意力都被卡巴裆里的玩意所吸引,然后一闪而逝打他眼前消失。他挺纳闷,纳闷的还有,自己竟躺在了卡座上,脑瓜顶上还转起了七彩球。分不清在哪,也不知道音乐何时响起来的,节奏挺快,他就跟着音乐一起跳了起来。跳着跳着怀里就多了个人,肉呼呼挺丰满,还挺香。
嗅着香味,感觉来了,他就把双手滑向女人屁股。女人屁股真肥,又翘又肥,穿着高跟鞋呢还。每次往跟前搂时,他都会撅起屁股朝前顶一顶,贴着软乎乎的小肚子再磨两下。四周黑漆漆的,感觉像是在云燕,又仿佛是在东院,就在这疑惑不解时,陡地一声,有人喊了起来。“三儿三儿——。”听声音像大哥,细看之下仿佛又是二哥,不过身量却和大爷相仿,怀里还抱了条长虫,可能是,又黑又粗的。“你抱啥呢?”喊了一声,没人搭理,书香就问女人,说他抱着啥呢——胳膊这么一碰。咯咯咯地,女人竟笑了起来,“咋还摸我屁股。”摸的分明是前面,却给说成了后面。“我说他抱着啥呢?”这次女人也没回应,寻顾中,书香就又问了一遍:“问你们话呢?”大哥和二哥晃晃悠悠,大爷倒是开口了,大爷说这是“四儿”。“四儿?哪来的四儿?”莫名间,就看大爷双手平伸,把怀里内玩意端了起来。书香说你干啥呢,“还不把它扔出去!”
“你接着呀。”这话不知是谁说的,在一声婴儿才有的泣哭中,长虫也变成了婴儿,嗖地一下飞向了半空,“接住了可。”
瞬间,书香脸色大变,扬脸张手动作一气呵成,然而两条腿却跟灌了铅似的。可能是一哼,可能是一哈,也可能是一哼一哈,他就打梦里惊醒过来。腿快被压麻了,缓了好几气,才把保国抱起来。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还有点凉,蛤蟆偶尔呱呱半声,就跟不是这个世界发出来似的。安顿好保国,给浩天盖毛巾被时,浩天也醒了。“烟呢,杨哥?”喘息的声音沙哑而紧绷,书香就把手按在了浩天肩膀上,“躺着吧,哥给你点。”踅摸出烟来叼在嘴上,点火时,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身上都湿透了。
黄鳝和田螺是周五晚上吃的。浩天父母是周三下午来的,还提溜十斤鸡蛋和两瓶白酒。灵秀说这是干啥,“也不说上午过来,饭都吃完了。”寒暄在笑声里,书香就打屋里跑了出来。和浩天父母打过照面,他说浩天都叫了我二年杨哥了,这点事儿还叫事儿,而后又说,昨儿晚上浩天一宿都没合眼,“我看咱爷仨谁都别说话,让浩天自己决定,到底留下还是住着?”
“没什么过意不过意的,不就怕折腾吗。”答复着浩天父母,灵秀拍板:“人留下酒留下,鸡蛋拿回家。”就这么着,浩天一直留宿到周六早上。临走时他说都不想家了,他说:“这嘴都吃馋了。”灵秀说回头跟你杨哥再过来不就得了,“要不,你杨哥一个人在家也腻得慌。”
接下来的小十天里,日子叽里咕噜的,眨眼就过去了。走漏出杨刚在体委看球的消息是书香打李萍嘴里听来的,这时已经月底了,农合杯也结束了。跟世界杯赛场上的意大利队几乎如出一辙,这一路走来磕磕绊绊,但好歹人家是真踢,这成什么了。然而话题都围绕在了昨天下午书香施救“溺水者”这件事儿上,配角父母又赶过来道谢,踢球放水这件事就给冲一边子去了。灵秀扭过脸来,悄咪地支问了句:“到底咋回事?”书香说:“王辉溺水了,救他前儿还有焕章呢。”昨儿就是周六,农合杯决赛。和上周六比,这次在时间上明显宽裕多了,虽说一周的赛程安排间隔短了点,但起码没那么赶落,也不必扫除,更无需通知家长开什么幺蛾子动员会。就是有点夸张——世界杯点数决胜,农合杯也点数决胜,尽管二者不可同日而语。其实这半年来的就都很夸张。
“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没收苞米,我看,这天凉不下来。”随后,杨刚说今年太忙了,“都没带三儿出去玩。”
“玩还怎踢球?”书香嘟哝着回了一嘴,正要就着话题问杨刚到底哪天去看的球,结果却又被两位村干部以及溺水者的父母把话筒抢了过去。
“身体重要,可不能太辛苦。”在支书和村长带头下,溺水者父母也这么说,“您是咱泰南的支柱,可千万要保重身体。”说完,又是一通感恩戴德,说老杨家就是泰南人的福星(二十多年前是,现在更是),而后夸说灵秀教子有方(还得说咱这老妇联主任好啊)。俩干部则说,沟头堡又出了个大英雄,将门虎子。瞅这意思,再往后说自己可能就成伟人了,书香忍不住就插了句嘴:“人命关天,看见了能不管吗?”但很快,他就又被内份激昂澎湃和口水飞溅给压了下去。“庄亲庄亲一家亲,说的不就是这个吗。”哪怕驴唇不对马嘴,哪怕哪都不挨着哪,丝毫也没影响内四个人的心情,“对咱家王辉有再造之恩,绝不能肉埋饭里。”
书香笑了,红着脸笑,红着脸说:“还有奖励?”腮帮子跟嚼了一吨口香糖似的。
“有,肯定有,必须有。”这你来我往,都快说成贯口了,“对对对,开学咱就去学校,把锦旗给送过去。”开学真就去学校了,后来这事儿还上了泰南新闻,只不过接受采访时书香把在学校表彰大会上的发言又给重申了一遍。他说:“救人前儿可还有赵焕章同学呢,他也有份!”
决赛完事,众人说下午干啥去。书香说先去看浩天,饭后大伙儿就跟着他去了梦庄。恰逢两天之后开学,所以书香建议,庆祝活动推后,还有野炊。他说:“十一前后,赶在收苞米前怎样?没问题的话就还防空洞。”定好日子,他让小魏到时也过来,“奖金这块人的人份,还有补差的饭钱。”最后又交代一句,说到时带着相机。
不知道赵永安什时候出的院,之所以撞见或者说知道这件事儿,也是书香跟焕章回来才发现的。因为没看见马秀琴,所以书香问赵伯起,说琴娘干啥去了。赵伯起说你琴娘去陆家营了,书香就没再问。尔后去二道闸洗澡,书香问焕章:“你爷谁伺候(吃饭)?”弦外之音说的是咋又搬回来了,与此同时,问焕章琴娘啥时候回来。得来的答案却是一问三不知,“我爸就说让我回来,我也没见着我妈影儿。”
“怎啥都不知道。”嘀咕着,书香皱起眉来,“也不说问问呢怎么。”其时夕照的日头正毒,都已经把他烤出鸡皮疙瘩了。焕章正想说点什么,杨哥打桥上一猛子扎进了水里,他就尾随其后,也一猛子扎进了水里。
游到岸边,焕章说前两天赶集还去看浩天哩。“跟小玉吧。”焕章说还有鬼哥大鹏跟海涛呢,“带着羊肉串和啤酒去的。”上岸翻腾裤兜把烟拿了出来,走回去给书香递过去一根,“杨哥,磁带内事儿说还得过两天。”
“什么磁带?”书香抱着脑袋正想躺会儿,用手一拦,随后猛地又坐了起来,伸手把烟要了过来,“去黄脸他们家了?”
“我没去,大鹏去的。”点着烟,书香嘬了一口,听谁喊了声“还抽烟,告你妈介”,也没理会到底是谁,就问焕章:“大鹏回来咋说的?”
“说新的还没来呢。”
“新的?”不可描述的事物像处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探索时,内心总会滋生出一股股欲念,“听过的内,也没有吗?”
“倒也拿回来一盘。”说完这话,焕章就啐了一口,他说现在内屄可不是黄脸了,成黑驴鸡巴了,“大鹏也被耍了!”不明细理,书香说到底怎回事,“不拿了吗,臭子儿?”
“比臭子儿强点儿,倒也有音儿,都内谁来着唱的。”一时间还想不起了,就又骂了句街:“应该把磁带扔屄养脸上。”就在此刻,不远处扑腾的脑袋被二人发现了。
书香和焕章都站了起来,烟也都扔了。书香边跑边叮嘱焕章,说千万别让他抓住胳膊。打桥上跳进水里,游到王辉身后时,保持距离的同时,哥俩一左一右就开始踹了起来。徐老剑客嘴里内个“挨枪子儿的外甥”就是这么被救上来的……
回到前院,书香把整个过程详尽地又跟妈讲了一遍,还笑着说当时也没注意,等救上来才发现,王辉都失禁了。“难怪跟焕章睡那么早呢,累坏了。”盯着儿子,灵秀说怎没喊人呢,不知道上午干啥来,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最后都吼了起来,“这是救上来了,救不上来不就把你搭进去了?!”
“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书香咧了咧嘴,说儿子好好的,“不也没事儿吗。”
“没事儿?这你心倒够大的,有事儿就晚了!”泪夺眶而出,打灵秀眼里涌了出来,“连你也坑我?”妈急了,真急了,书香赶忙起身解释:“妈你别哭,以后儿子不玩悬了。”想替妈擦擦脸上的泪,鼻子一酸,他人就不争气地跪了下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让妈怎么活呀?”携裹而来的不止是熟悉的体香,匆匆那年,还有妈紧搂的双臂,以及缱绻在书香心底里的梦。
白露后的一个周四晌午,书香去了陆家营,给姥姥拜寿。秋高气爽,宾朋满座,没进后院他就听到了宣泄声,而许久未见的大表哥和隔壁柴龙也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眼前。“看谁来了?”表哥面带笑容,当即朝屋里喊了起来,“小英雄来了。”人虽发福,也起了肚子,精气神却不减。“好么,我还以为你这四海为家云游去了呢。”刚把话撂下,乌泱泱地,哥哥姐姐们就打屋里走了出来。
“半年没见,香儿比四姑(姨)都高了。”
“才刚我爷还念叨,说怎还不来呢,哎,四姑(姨)人呢?”
“赶紧跟大鹏洗手去,都该开席了。”
“我这灌了一肚子风,缓缓。”月初妈说什么工作统筹,又开始四处奔波忙起来了。“屋里可够热闹。”刚迈进堂屋,两个操着渭南水嗓儿的中年女人也打里屋走了出来。“帅哥来了。”她们叫着,帅哥就笑嘻嘻地迎了过去。上房坐满了人,没等书香拜见寿星老,大舅内边就催开了,“人呢,赶紧召你妈介?”刚进屋就来这手,弄得他挺被动。“这还没给我姥道福呐。”他呲呲一笑,边给姥姥拜寿,边跟舅舅们打招呼,“瞅把我大舅给急的,一会儿开喝跑不了你,啊。”不等开口问二舅和三舅什时候来的,哥俩就一前一后问起书香救人的事儿。
唠了十来分钟也没见妈回来,书香起身走了出去。前院也没看见,如厕时,他点了根烟,没嘬两口便听到来自西北方向的声音,低沉而尖锐,由远及近,“姑奶,琴娘咋了,还趟炕上了?”然而姑奶并未作答,绕出拐角时,也没言声。“妈你干啥来?”书香把烟一丢,又甩了两下鸡巴,提裤子就奔了出来,“可就等你了。”妈仍旧没言语,不过焕章嘴里的内条黑驴却开口了。他说“哎”,一惊一乍的,脸上又黑又亮,还是寸头,嘴也颇似供桌上的猪拱子,“不杨哥吗。”
正晌午时,男人们已喝出高潮来,以桌为单位,尽兴时分也不讲什么礼仪不礼仪了,嚷嚷吵吵地打起了酒官司。妇女们也在喝酒,依次给老太君请安时,偶尔会数落自家男人几句,无非就是警告他们少喝一些,别出洋相。直到此刻,书香才注意到姥爷和四舅当间儿还坐着个他应该称其为爸爸的人。酒不知道走了几轮,从大舅开始,脸都变得透亮起来,脖子也变粗了,却唯独爸爸面不改色,与众不同。然而轮到妈去敬酒,却给大舅拦了下来,说啥也要让她把四姑父没喝的内份给补上来。也是此际,书香看到了爸爸面前摆的饮料。
不提猪跑,就杯中酒而言,书香这半年可长了不少见识。他说除了嫖赌,自己基本上也算是个小五毒了,当然,这肯定不是原话。但他有腿,他就站起来,就走了过去。大舅六十了,书香说外甥陪你喝一口。“不上学了?”耳边响起妈的声音,妈还说:“没你事儿。”紧随其后,大舅哈哈哈地言语起来,也不知上没上头,竟甩了这么一句:“妙人可还没起呢。”
“起啥起啊,又不是啤酒。”书香说,“看大舅雄风不减,要不给你整个大碗来?”他也哈哈起来。
回到座上,姨们已经约好下午都干啥了。岁数大的说先歇晌,岁数小一点的则说打麻将。提到下岗,二舅妈和三舅妈说渭南好多人都丢了工作,邪乎着呢;而提起计划生育时,用的也是邪乎——“城里也扒房,再说也不敢要,关键是没地方躲,只能打掉”。这时,书香想起了艳娘,他想跟妈说点什么,一时间却找不到话。
觥筹交错,秋老虎随着喧嚣在悄没声地肆虐。酒透亮,碟碟碗碗里也透亮,包括每个人的脸。看着妈一饮而尽,看着她咳嗽两声后又给酒盅里蓄满了酒,芙蓉便打书香眼前绽放开来,“吃你的饭!”冰冷一闪而逝,仿佛看走眼了。关于看走眼,书香跟焕章也提过。“幻觉还是咋的,不近视啊,你说我明明看的就是徐老剑客。”他说可能撞鬼了,咂滋味又觉着不对,“没干过缺德事儿啊!”救完人,身子跟散架似的,也饿了,就打二道闸回来了。
徐老剑客家的门板子快烂了,房上墙头院里,荒草遍地。“你说怎就没人管管这儿呢?不也是孤寡老人吗!”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千疮百孔,满目苍凉,一屋子黑布隆冬。焕章说走吧杨哥,“晚上去我家吃。”本来书香不想去,又实在抹不开脸儿,“知道,今儿不你回来了。”他说先回家转告一声吧,不成想门竟锁上了,到北头才知道,原来晚上在这儿聚齐。
之前过来就闻到一股子味儿,此刻二返头堂,内股子味儿还有,书香就问焕章闻见没有。走向柜橱时,他看到碗架子里摆着一盆所剩无几的拌辣椒,还有少半盆醋溜土豆片。“饿了吧,手等工夫菜就炒来。”书香回头看了看,是赵伯起,“都是剩菜,没来得及倒呢。”也是此时,赵永安的声音也打屋里传了出来:“秀琴不说别给她扔吗。”处暑过后,天瞬间就高了起来,早晚也变得没那么热了。鬼节刚好赶在末伏最后一天,这是这个晚上书香打爷爷嘴里听来的。除此,在安慰完赵永安时,爷爷还对赵伯起说:“急累啥的,可都别再让他着了。”可能就是这个时候,琴娘被提了起来,“前两天在这吃饭不还……”话没说完,不过奶奶倒是给续了下言,“我看,秀琴多半是累的。”
“我爸这边刚出院,也腾不开手,就让她回娘家先住几天。”其时赵伯起就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