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震颤持续了很久很久。
我从来没有亲身体会过地震,直到此刻,地球仿佛因疼痛而咆哮起来。已经无法靠双腿站立了,旧人类的士兵们纷纷摔倒在地,我也只能用能量低空浮起身体。
天空被染成了脓肿一般的紫色,这颜色让我十分不安极。在我的认知之内,还没有任何一种现象或者事物能够改变天空的颜色。
天上的攻击飞艇已经变成了在火焰中慢慢融化的废铁,空中弥漫的火雨把那片紫色撕割的面目全非,大气层把残骸摩擦成了无数耀眼的太阳,浇灌着脚下每一寸土地。
我的心脏也和它们一样在碎裂了。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它对我疯狂嘶吼着某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可是我却强行捂住了自己意识的双耳。
当震撼终于平息的时候,我看到休斯正对着CRK 大声喊着什么。
我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休斯满脸都是冷汗,他的眼球在不断的颤抖:「不知道!通讯设备完全坏了,别的电子设备也全都失效,我们断了联系!」
「现在怎么办!?」
休斯比我冷静的多,他沉思了几秒,抬手指向不远处若隐若现的魔力护罩:「基地里面有通讯器材!如果刚才的能量波没穿透基地军用标准厚度的防护墙,说不定我们能和总部取得联系。」
我二话没说,重新聚集起能量,加速冲向那道护罩。能量的损耗已经完全被我抛出了计算的范畴,借着冲刺的速度,手里的骨矛带着摧枯拉朽的压缩能量射了出去。
魔力护罩瞬间就被骨矛撕破了一个大口子。我紧追在后面,在魔力重新闭合之前冲进了护罩的保护范围。
和预想中不同,被我击破的魔力护罩并没有愈合。看来这并不是持续供给魔力的法阵,换句话说,里面的人甚至有可能早已经跑掉了。
休斯还是带着部下跟着我冲进了基地。我们排查了基地内部各个角落,这里的仪器设备也失去了运作能力,就连自动门锁都不起作用。那些无法打开的门被我一一用能量击破,我们一直跑到基地深处的一个仓库里才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一排架子上,躺着几只已经落灰的老式CRK ,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留下来应急用的设备。我们抱着一线希望按下了开关,粒子屏幕终于闪烁出一丝光芒。
休斯摆弄着手里的那台东西,我也拿了一台,输入了熟悉的号码。
已经顾不上暴露不暴露的问题了,我现在只想听听初邪的声音,听听阿纱嘉的声音。
然而从我手中设备发射出的讯号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就如粒子屏上的空白,我们仿佛已经和这个世界完全割裂开了一样。
我麻木的一次次点击着拨号的按钮,换来的是无尽的沉默。
身边突然响起了信号的声音,休斯兴奋的大叫了一声,左拳在空中猛地一挥。
「通了!!是新西兰那边来的信号!!」
我一步靠过去,紧紧地盯着屏幕。上面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士兵样的人。
休斯张口报出一串身份认证码,几秒钟之后,一个高级军官站到了屏幕前面。
「怎么回事!?为什么别的地方联络都断了!?」休斯急切的问道。
那个军官脱下了自己的帽子。声音非常低沉。
「几乎整个北半球的通讯设备都不能用了,南半球受的影响不是特别大。我们和澳洲现在还能保证联络。但是目前得到消息,所有近地的太空设施都失速坠毁了,各大城市崩坏的太空电梯和太空站都对地面造成了无法估量的伤害,南半球也不例外。」
「搞清楚原因了没有!?」
「有人在西伯利亚基地发射了一枚飞弹。电子望远镜不能用,我们目前的情报很有限,只知道这枚飞弹是在距离地球一万八千公里左右的位置爆炸的,但是在数据库上,那个位置并没有太空城或者临时空港。」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再也站不住了。脑袋里面像是爆炸了一样,炸的我头晕目眩。
我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
跃迁门的就处在那个距离之上,我已经再也无法回避那个事实。这股能量,就是被毁的跃迁门留下的诅咒。这个基地只是所罗门佯攻的靶子,他早已经占据了另一个基地,然后摧毁了回归者们唯一的路。
他的目的是什么,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休斯和视频另一端的人在继续交谈着,我却什么都没能听见。
我的一切,都在那片无尽的黑暗领域里变成了碎片和残渣。
我像僵尸一样站起来,向外面走去。休斯拦下我想要说些什么,但我推开了他,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离开这个地方。
我迈步走出基地,抬头看着天空。空气中弥漫着钢铁、塑料和橡胶燃烧的恶臭,浓浓的黑烟在深紫色的背景之下不断雀跃。「末日已到」,它们欢呼着。
我俯下身子,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酸臭的胃液夹杂着一些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残渣被我吐了一地。
我不断干呕着,胃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但是身体的痉挛却止不住。我试着去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却发现身体冷的像是冰块。
初邪……阿纱嘉……梅尔菲斯……未来……
什么都没了。
整个世界向我挤压过来,巨大的孤独感一把钳住我的后颈,将我狠狠的按在地上。
我喘不过气,只能勉强让自己平躺在地上,大口的呼吸着剧毒的空气。天上偶尔滑过的一块块橙红色碎片就像命运之神在向我眨眼。
「这是送给你的最后一个笑话,喜欢么?」我仿佛听见他说道。
无人作答。
几分钟之后,几乎被胀裂的心脏想被冻结了一样,向胸腔里缩去。我拖着冷的发抖的身体,踉踉跄跄的站起来,用能量把自己浮了起来。
我向来的方向飞去,把这个燃烧的基地、以及休斯扔在了背后。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此时此刻这个下意识的选择无比正确。
所罗门摧毁跃迁门的真实动机已经没人能知道了,但可以确定的是,地球上残余的回归者从这一刻起已经没有了任何选择。新人类和旧人类之间的战争再也无法避免,这是一场没有人可以中立,也没有无辜者的战争。
任何一方,只要有人还活着,这场战争就不会结束。这是再也无法协调的矛盾。
以休斯的睿智,他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点。我与他曾经的惺惺相惜和共同患难在这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面前都没有了任何意义,他终有一天将不得不杀掉我,或者被我杀掉。
如果他真如我想的那么聪明,那么刚才就是杀我的最佳时机。头脑混乱之下,我根本没有任何警惕性,更不会提防身边的同伴。好在我走了,没有留下被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我作为回归者最顶尖的战斗力之一,蕴含的威胁性根本无法估量。能够以最小的损失将我排除掉,这对旧人类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天赐良机。
至于休斯会不会真的这么做,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自这一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我提升自己的高度,盲目的一路向北飞去。冰凉的风在我的头发上结出了冰晶,那是我之前的冷汗。
我路过了一个城市,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我已然无法分辨那个城市的名字——它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足足有十几公里那么大的太空城残骸落在了城市的西北角,强烈的震荡波推平了城市里所有的高耸建筑,留下了深不见底的陨坑。无数较小的碎片扫荡一样把没受到波及的城区重新犁了一遍,偌大的城市在瞬间就成为了浓烟滚滚的废墟。
陨坑中被高温融化的沙子形成了闪耀的晶体,它们反射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阖上双目,继续向前飞着,然后路过了许许多多同样命运的城市。
开始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往这边飞。直到生理上的混乱慢慢停歇,理智才重新攀住了我的神经。
我想要回去看一看。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幻想,但却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能量在几个小时以后告竭,我终于飞回了当初和休斯一起驻扎的那个太空电梯空港。
曾经高耸入云的电梯已经不复存在,这座城市也没有被那些从天而降的烈焰赦免。
我看到崩塌的建筑残骸里,那些绝望的挖掘着被埋葬者的人们;抱着肮脏的玩具用力哭号却得不到回应的孩子;被砸断了胳膊的女人像僵尸一样拿着自己的断臂迷茫的蹒跚在瓦砾之间。
一个白发苍苍的年迈女人带着满脸的土灰,静静的坐在一栋坍塌的房子前面,她身边那些堆积的碎块之间,探出了几只已经僵硬的胳膊。她就这样坐在自己亲人的胳膊旁边,目光呆滞。
那眼神大概和我现在一样。
自从进入了科技文明的时代,人们在偶尔的天灾降临之时,总会对受难的同胞毫不犹豫的施以援手。无论在什么地方,即使损害再大,都可以及时得到来自全世界的救援和关怀。凭借着高效率的救灾队伍,大家至少能在九死一生之后获得喘息和悲伤的机会。
可是这一次,被灾害所波及的范围,超过了极限。无家可归的幸存者,遍布了北半球的每一片土地。
这已经不是几个救援队就能解决的问题了。在这种情形之下,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
我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前飞着。
越是靠近城市中心,来自人们的惨嚎声就越淡。城市外围或许还有不少幸存者,但太空电梯所在的市中心,和其他城市一样,被从天而降的空港碾成了灰烬和沙土。
脆弱的幻想被现实不留情面的折断。我的面前是一个十几公里宽的圆形巨坑,破碎的太空港就躺在坑底,与融化的岩石一同变成了岩浆的一部分。
我呆滞的看着火红色的陨坑,漂浮在悬崖边,如同失去意识的幽魂,只能靠在这灼热的圆形边缘慢慢的绕着。
仍然没有冷却的空气,像浓稠的液体一样在我眼前涌动着,把前方的废墟搅的一片模糊。这个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身体如同被推到在桌的水瓶,气力和意识都洒了出来,似乎很快就要干涸了一般。
我从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样一个地步。
我宁可和他们死在一起……我的伙伴,我的朋友还有……
我抬起头,似乎看到初邪坐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她抱着什么东西,扭头看向我。
我伸出手去,靠近着她,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影子在空气中扭曲,又变成了阿纱嘉。
胸口的疼痛就像钢锥一样刺着心脏,可是这种感觉也在慢慢的淡去,如枯萎的植物。
我向阿纱嘉走过去,她也站起身,向我走过来。
我想去抱她,但我知道,这只会让她的幻影烟消云散。我舍不得,看着她的面颊,我就觉得自己似乎还能活下去,哪怕是在骗自己。可是我还是很想抱她,想要让她的体温暖暖心脏,哪怕只有一秒。
牙关在打战,我很清楚……这种愚蠢而可笑的纠结只会让我陷入更深的绝望。
阿纱嘉靠近我,展开双臂,将我揽进了怀里。
「我在这里。」她轻声在我耳边说。
我的双臂和胸膛传来了真实无虚的温度,还有她身上的香气,以及柔软却坚强的肩膀。
她是真的,她不是幻象。
「啊啊啊!!」
我用全身的力气抱紧了阿纱嘉,嗓子里无法抑制的爆发出发泄似的哭号声。
她在这里,在我的面前,似乎已经等了我很久。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没有被抛弃。
阿纱嘉也用力抱紧着我,用脸颊紧紧贴着我,似乎想要给我力量。
我不需要什么力量,只要有她在就好,我知道自己一定还能活下去。
「不要害怕。」
阿纱嘉温柔的声音让我崩塌的精神重新融合在一起,内心的寒意也逐渐褪去。
我贪婪的汲取着她身上的热量,很久很久才放开了双手。阿纱嘉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表情平静而安详。在这幅末日一般的背景之下,她身上散发着唯一的光辉。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初……初邪呢?」我的喉咙僵硬着,问出了一个艰难的问题。
「攻击来临之前,她大概是开启了跃迁门,带所有人离开了。」
「大概?」
「初邪在船上突然得到情报,说有人突袭了什么基地,便当机立断发布了出发的命令。我知道自己没资格阻止她的决定,所以立刻向她要了一艘飞艇,回来找你。」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初邪竟然可以这么果决的将我一个人抛弃在这颗孤独而充满敌意的星球上。她不可能知道飞弹已经发射的事情,她在完全不考虑我们是否能够镇压对方的情况下,选择将我扔在了这里。
我知道她是为了所有新人类的未来而不得不决断,可她凭什么因为一个简单的情报就扔下我?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恨她,仿佛曾经所有的羁绊和爱意都被她所背叛。
可正是因为她的判断,她和其他人都活了下来,这是我无法否认的事实。这里面有方先生一家、有阿杰那些少年、有梅尔菲斯、甚至还有梅尔菲斯的孩子……如果让我选择,我是一定会让她扔下我离开的。
可是……自我牺牲是一回事,被恋人所抛弃则是另一回事……
阿纱嘉很清楚我的念头,她什么话都没说,因为任何话语都没有她的一个眼神来的有用。
我抬头看向紫色的天空,深深吸气。
大家都没死,而我也不是孤身一人,这已经是一种极大的恩赐了。我该满足的,相比之前那种无以复加的孤独和绝望,此时此刻,我该心满意足的。
现在再想什么都没用了,初邪他们已经抵达了崭新的星域,向被命名为「那撒琉斯」的世界全速前进着。相对于整个新人类的命运而言,我一个人的进退真的是无足轻重。他们会在那片土地上建立独一无二的文明,开始人类在历史中从未体会过的酸涩与甜美。
只是这一切,都与我无缘了。
我和初邪,在转瞬之间,便相隔了数百光年。从此以后,我们将无法再见。
她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一句告别。
我生命的轨迹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扭转到了我无法看穿的方向,接下来何去何从,或许将困扰我很久。
好在,阿纱嘉还在我身边。她没有背弃我。
「我怎么会背弃你……你是我拥有的一切……」阿纱嘉看出我的情绪,轻声回应道。
从今天开始,她也便是我所拥有的一切……
时间没有给我们踟蹰的机会,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下来。在这片蔓延上百公里的废墟之中,我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阿纱嘉现在和普通人无异,我必须顾虑她的安全。
「我们离开这里。」我牵着她的手说。
阿纱嘉抬手示意我等一下,然后转身向她之前呆的地方走过去。
我跟在她后面,几步之后,看到了一具躺在石板上的尸体。
是断尾。
他面目全非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丝隐约的微笑。
我想起来,在我看到阿纱嘉的时候,她似乎一直抱着什么东西,那应该就是断尾的遗体。
「他跟我一起上了飞艇。我不会操作,全靠他才能飞回来。刚进大气层,冲击就到了。飞艇失效,他带着我从好几千米高的地方摔下来,用能量帮我做了缓冲。最后,太空港砸下来的时候,他耗尽全部能量抵御冲击,将我护住了。没有他的话,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纱嘉诉说着断尾的丰功伟绩,声音却平淡的像清水。在这一刻我才终于看明白,对于阿纱嘉来说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哪怕是为自己献出生命的断尾也只不过是稍显浓重的一笔。
想起我曾经的嫉妒心,实在是太过幼稚了一些。
可是我仍然无法忘却这个男人做的牺牲。他用生命证明了自己对阿纱嘉的情意,哪怕不会有任何收获和结果,他也依然坚定地遵循了自己内心的执着。
我能理解他的心境,因为不久之前我刚刚体会过同样的感受——一无所有的痛苦。他做了选择,然后为之付出了代价。可是同样,断尾死前应该感到了解脱,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将被自己憧憬的人铭记。
仅仅差一步就能在崭新的世界开始无人能想象的生活,但他义无反顾的跟着阿纱嘉踏上了回来的路。我想象着他揽着阿纱嘉从千米的高空一跃而下,在火雨之中拼劲最后的一丝能量。就好像宿命一样,他在那一刹那,深深地明白这是自己的宿命,自己会死在这里。
这是人生中无数的选择将他最终引向的那个结局。当断尾遥遥望去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生命会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结束。
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像一个老人。
我帮阿纱嘉埋葬了断尾的尸体。女孩在他的墓前沉默了很久,能让她动容的人类,在我之外只有断尾而已。
罗格纳因为身形过大,根本无法登上飞艇,所以阿纱嘉连它都留在了跃迁舰队上。
无论是自愿还是被动,我们两个已经切断了和这世界上的一切羁绊,成为对方仅有的寄托与牵挂。
我和阿纱嘉向着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庄园出发了。我不想夺取无辜者的性命,也不想让自己变成战争的牺牲。燃墟留下来的庄园足够隐秘,而且也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落脚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和阿纱嘉在那个地方一直住下去。
所有能找到的交通工具都被相位能量波破坏掉了。我尝试着修理,但是凭着半吊子的水准根本无法找出故障所在。无奈之下,我只能以最原始的方式,抱着女孩用能量飞起来。
我一直带着阿纱嘉飞到那座广袤的山林为止。能量有些消耗过度,为了保证我们二人的安全,我选择和她一起徒步走完最后一段路。
方圆上百公里都没有任何人居住,所以我们周围非常安静,只能听到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和树叶的摩擦声。头顶的月光因为某些原因完全被遮蔽在了地球之外,阴暗的树林看不到任何亮光。
我用一丝能量做成球体,勉强帮我们照亮脚下的路。因为没有任何导航设备,所以我只能靠着印象前行,而且不得不三番五次的飞到树冠上方来确定大体方向。这使得林中的旅程变得有些漫长。
「我有些累了。」阿纱嘉牵着我的手,对我说。
这一整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当那艘载着情报特使的飞艇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一切就不受控制的滑向了深渊。巨大的恐惧,然后是孤独与绝望,到后来的失而复得……我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滔天巨浪中的独木舟。到了现在,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进入了一种麻木僵硬的状态。
我也需要休息,但是有一种我无法分辨的情绪在推挤着我继续向前走。
「很快就到了,再走一会儿,我抱你再飞一段。」我头也不回的说。
可是阿纱嘉停下了,她带着一点倔强站在原地,拉住了我。
我回头看到女孩的神色,知道我大概无法动摇她的想法。于是我用五分钟的时间收集了一些枯枝,找到一块相对开阔的地方,用能量点了一堆篝火。
翻腾的火焰燃烧了起来,冰冷的空气不情不愿的从身边被驱散开。身上渐渐有了暖意,柔和的火光让神经也稍微放松了一些。阿纱嘉的建议是对的,当我坐到火堆旁那根枯树干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疲惫。
「人类……」就在意识恍惚之时,身旁的阿纱嘉突然出声道。
她已经很久没用这种口吻说话了,我神经一绷,扭头看向她。
阿纱嘉却只是一直凝视着火焰,脸上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神色。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人类怎么了?」我问。
阿纱嘉轻轻摇头:「没什么。只是越来越觉得,自己和你们的差别是这么的大。」
我听她这么说,莫名的感到有些紧张:「为什么这么说。」
阿纱嘉将手伸向火焰,张着手掌取暖。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还记得当初我们在堕鎏之地的时候,你所说的话、还有你所做过的事情么?」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并没有忘记当时的情景。只是我不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所以无法回应她的问题。
阿纱嘉没有等我的答案,她自顾的说了下去。
「我一直回忆着你在面对我父亲时的果决。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非常崇拜你。以那种觉悟,义无反顾站在绝对不可能战胜的存在面前,为我而战。那种勇气,我从来没有见过。为了一丝执念,可以赌上一切,可以抛弃一切。那一瞬间的你,真正让我有了此生唯你而伴的决心。」
「然后在今天,我又看到了你的胆怯和脆弱。你像孩子一样,惶恐着、逃避着。努力回避着已经无法更改的这一切,不敢去思考,不敢下判断。就好像是没有智慧的野兽,靠着本能在这山野之中奔波。于是我越发庆幸,自己回来了,能在这种时刻陪在你身边。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想要保护你,即使我没有任何力量。」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
从穹顶之役和我第一次分别之后,阿纱嘉就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她不断变强着,直到为了我而摧毁了自己的次元城。自那一刻起,她身上人类的特征就在一点一点的消退。她在面对自己可能的消亡之时,是那么的坦然;在得到魔龙之眼,重获生存机会的时候,也并未狂喜。
人类的喜怒哀乐,在她身上变得越来越淡。她眼中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只要我还能好好的活着、陪伴着她,对阿纱嘉而言就是一切的一切。
本以为她会因弱小而背离里奥雷特的特征,却不知其实是因为她的欲望在渐渐消散。
人,因为欲望而复杂,因为欲望而产生重重情绪。阿纱嘉,却走在了相反的道路之上。
这意味着什么?是好是坏?我都无法判断。
「我知道你在逃避什么。是初邪。」她的声音再次飘过来,「你拉着我拼命地跑,想要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赶紧开启新生活,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庄园里。你以为这样就能逃避心里的愤懑和不甘?还是说你以为自己能忘得掉她?」
「不要提她了。」我试图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是明白的。」阿纱嘉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在我的发隙间理顺着,「比我而言,你其实更喜欢她。」
「不!」
「我当初留下你们两个,独自回归深渊的时候,你所拥有的是留恋与不舍。现在她留下了我和你,你却带着一股无法化解的东西淤积在心里。她可以抚慰你对我的不舍,我却化不开你对她的郁结。」
「那是因为你给我留下了一线重聚的希望,而她!」我不知不觉得提高了声音。
阿纱嘉重新牵住我的手:「你怕我会嫉妒?我并不是影族啊。我只是感到有些无力。作为和你一样的人类,她比我更加懂你。初邪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们两个产生的反应是那么立体,是只有人类和人类才能够拥有的交融。她注视着你,也注视着自己想要的未来,这种复杂的欲望,构成了鲜活的她。你喜欢的也正是这样的人。」
「不,你对我来说……」
阿纱嘉抬起手指点在我的嘴唇上:「我从未质疑过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你对我和对她,并不一样。因为我和她对你来说,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存在。我只是很遗憾,因为自己无法弥补她在你心里留下的空白。」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要再说了……我们就是彼此的全部,其他所有人,所有事情,都不再和我们相关。」
「是啊,这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随波逐流的结果,那么我会满足的。我至少没有失去你。」
「想法真是复杂啊。」阿纱嘉靠在我身上,感叹道,「心意的善变,这是我永远无法变成人类的原因。」
在篝火旁舒缓的交谈,让我的心绪稳定了下来。被初邪抛下而产生的极度不安与惶恐,在阿纱嘉的抚慰下逐渐平息。我不知道自己要用多久才能在仰望天空之时忘却初邪给我留下的一切,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人类是适应性极强的生物,同时我们也很健忘。当时光流逝,我们终究会放下执着。
树枝慢慢变成了灰烬,我们再次上路。得到休憩的我能量也恢复了不少,我抱着女孩跨过了几公里的山林,终于在黎明之前抵达了庄园。
人去楼空。
偌大的院子没有打扫,很快就铺满了来自周围树林的落叶。那栋在黎明晨光中隐约的主楼,看上去阴沉极了。
曾经所有的伙伴都聚集在这个地方,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而现在,巨大的反差让我喉咙发紧。
阿纱嘉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知道她是饿了。
庄园里的自动化设备同样没有逃脱失灵的噩运,好在当初为了给驻扎的不对提供食物,仓库里应该还有不少便捷口粮。
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所以我也不知道食品仓库在什么地方。庄园太大了,我和阿纱嘉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在东南角的库房中找到了储存食物的房间。
数百平米的空间,足足有十几米高的货架,上面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保鲜包装的食物。这些东西原本是为了在数月内给驻扎成员保证营养而存在的,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吃上几年应该都吃不完。
几年之内,我应该可以在庄园里开垦一些田地自给自足。凭借能量,在这一大片山野之中猎些肉食应该很简单。如果有心,想要驯养牲畜也并不是不可能。
带着足够几天吃的食物走出库房,我有些茫然的看着这片空荡荡的庄园。
这就是我们要开始的新生活么?几年之后,在这里做一个农场主,安逸的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虽然有些迷惘,但我可以确定,这总要比成为战争的一份子要好。
阿纱嘉心无旁骛的盯着我手里拎着的食物,她的样子让我的心情微微上升。她的「不在乎」,很巧妙地影响着我,让我的潜意识随着她一起蒙蔽了残酷的真相。
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我这样问自己。
电子炉灶肯定是不能用了,接下来可能不得不用原始的方法进行烹饪。不过对我这种在「神都」野外生存过的佣兵来说,也不是多么大的问题。
阿纱嘉的话,如果是饿的比较厉害,这些食材直接生吃都不介意。
日常用品的储藏室里,我找到了野外烧烤用的设备、煎锅和木炭。在主楼大厅昂贵的地板上,我和阿纱嘉支起了烤架,弄起了别开生面的聚餐。
因为胃口的原因,几乎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过的我并没有感到不适。可是当锅里的汤沸腾起来之后,饥饿感还是涌了上来。
阿纱嘉双手把碗捧在胸口,眼巴巴的看着我,一副等不及的样子。
我忍不住想,只有这种一丝欲望彰显的瞬间,她才更像是人。
就在这个时候,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一群荷枪实弹、身穿战术铠甲的战士鱼贯而入。我一愣之下,差点把面前的炊具打翻在地。金属碰撞的声音将我惊醒,我立刻聚集起能量护住了阿纱嘉。
二十多人……从大门的空隙向外看去,外面的不速之客至少有这里的一倍以上。
更让我紧张的是,这伙人中至少有一半都还拿着剑。他们带着全覆式的现代头盔,完全看不清长相;身上的铠甲明显也是为能量近战而准备的,但又糅合了现代科技的元素。
如果没猜错,这应该是所罗门的人……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拔出剑,随时准备出手。可奇怪的是,这些人并没有用枪口对准我。
看到我之后,其中有人立刻用CRK 进行了联络。他们的CRK 竟然还能用,这进一步说明,他们对相位能量来袭的事情早有准备。
我护着阿纱嘉向后退去,仔细的观察着可能的脱逃路线。这栋建筑的结构像闪电一样在我脑海中流淌着,各种可行的战术在意识中开始构架。
这时候,那群战士向两边让开了一条通路,一个和他们穿着类似的家伙走进了大厅。
那个人的头盔非常古怪,从下颚处伸出了两条管子,弯向后面,就好像某种新型呼吸器。
这家伙抬手摆了一摆,他身后的战士们便转身从大厅入口离开了我们所在的这栋建筑。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古怪,这些人的行径让人完全摸不到头绪。
直到面前的人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果然没猜错,你会来这个地方。」汞先生将头盔抱在怀里,眯着眼睛,长长的舒了两口气。
他的声音和我记忆中完全一样,带着一种让人提不起劲的低沉沙哑。可是他身上盈之不去的危险感却一直刺着我的神经。身穿作战服的他打破了原来白西装的优雅印象,显得非常精干。
汞先生伸出手掌,冲着我向下压了压,示意我放下剑。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可没忘记,在镜之海的时候正是我的诡计,让他率领的自由军一败涂地。
他往前走了两步,探头看了看我们正在煮的东西。他仿佛觉得有些可惜,在饭菜焦糊之前拿着锅把将汤从烤架上拿了下来。
这种平常的举动在现在的环境之中显得诡异极了,没人能相信汞先生会在意一锅别人炖的汤。
汞先生用拿起汤勺,轻轻吹着勺子里的汤,然后尝了一口。他好像对汤很满意的样子,干脆拖过我原本坐的椅子,将头盔放到地上,给自己满满的盛了一碗。
这个时候我该趁机冲上去将他制服么?还是说……
汞先生没给我思索的机会,他一边喝汤一边开了口。
「我不是来打架的。如果我真的要与你们为敌,也不会隐名埋姓这么久。」
他表明自己姿态的方式简单而有效,我立刻就信了他大半。因为凭借他的智慧,应该很容易读懂我作为保护者的姿态。阿纱嘉就是我此时的弱点,而他并没有打算利用这一点。
他解散了自己的属下,这说明他也有某种决定性的方式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我没必要冒险去试探他。
「很久之前,初邪收到过一张卡片,是你寄给她的么?」我问。
「该醒了。」汞先生自顾喝着汤,重复着那张卡片上写过的话。
「所以你是一直知道我们的动向的,可是并没有伺机报复。」
汞先生吮着热腾腾的汤汁,肩膀看上去很放松:「我一开始就说了,我的目的就只是能让新人类尽量以人类的姿态回到外面的世界。既然燃墟和初邪联手保全了新人类的尊严,那我并不介意输给你们。至于被骗的事情,是因为你比我厉害,我认输。」
「你觉得我会信么?」
「事到如今,你不信又怎么样?」
「你是不是和所罗门联手了?神都之国应该就是你们两个联合的产物吧?」
我清晰的记得,当初新人类和旧人类之间发生的种种冲突,背后都有着阴谋的痕迹。也正是这些不断升级的纷争,才让所罗门纠集起了支持他建国的群众舆论支持。
「没有。自从回归以来,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看戏。」
汞先生的回答是那么的坦然。我不是分辨谎言的专家,所以无法戳破他的伪装。
「如果一直只是在看戏的话,你为什么会在现在出现在这里?」
汞先生将汤慢悠悠的喝完,然后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台老式CRK.我卖过那东西,是带有物理接口的老式型号。他把手伸向我,示意我接过去。
我拉着阿纱嘉将她紧紧带在身边,警惕的凑过去,将CRK 拿到手里。
「她很聪明。」汞先生拿起地上的头盔,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能倒过来找到我,而且还知道自己该相信谁。」
「什么?」我没听懂他的意思。
汞先生眨了眨眼,突然将话题一转:「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所罗门能够定位到你们的跃迁门?」
我心头一凛,茫然的摇了摇头。
汞先生抬起手,伸出了三根手指:「给你们的三件礼物,我推测每一件都带着定位器。我追踪了艺术品的来源,拉奥孔的所有者和所罗门势力有关系;公共政权可能对那份手稿搞了点文章。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想。不过那幅星空,确实是我做的手脚。」
「不可能。」我坚定地摇头,「我们在收货的时候仔细检查过,没有任何发信设备。而且我们连外包装都全部换了一边。」
「你们自己的漏洞,就是低估了科技发展的力量。虽然不知道所罗门和公共政权用的什么手段,那幅星空夹带了一项只有我这边才掌握的最尖端的科技。」
「现在还需要保密么?」我皱着眉头问。
汞先生并没有卖关子的打算,他吐出了一个我没听过的名字:「同位素计算芯片。」
「那是什么?」
「在那幅画的颜料之中,我们用不同的同位素编写了可以进行信息传递的类似计算机芯片的东西。虽然只能实现非常简单的功能,但找到你们所在的地方是足够了。这项技术根本就没公开过,你们不可能提防。所以理所应当的,所罗门和公共政权也对你们用了一样的手段。」
谁都料想不到,来自旧人类的善意之中,竟然会夹带着毁灭的种子。三件礼物的背后,更是纠结了错综复杂的种种利益纠葛和阴谋。那幅赝作的星空能被公共政权当做礼物送给我们,这说明汞先生在公共政权内部依旧隐藏着巨大的影响力。
但同样的,我也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是你通知初邪,所罗门入侵飞弹基地的,对不对?」
这件情报也就只有他能从公共政权的情报网络中截获了。
「没错。现阶段的同位素电脑只能传递二进制的信息,但是初邪还是当机立断打开了接收频段。这个举动会极大的增加跃迁舰队暴露的机会,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她够聪明,能立刻意识到,既然那幅赝作之中能有这种东西,那舰队的位置就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暴露。」
「就算你给了她情报,她怎么可能信任你?」
汞先生将脸转向我,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对于一直如沙土一样沉闷的他来说,这已经算是非常兴奋的动作了。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默契。她立刻就知道,这幅画是来自我这边的渠道。因为知道真品在他们手里的人不多,我算其中之一。在这种情况下,依旧弄了赝品上去,就是为了让她意识到这种刻意的姿态。在需要的情况下,让她想起我在整件事情里面可能的存在,这就足够了。」
汞先生微微一顿,继续说:「初邪非常果决的进行反向通讯,然后联络到了我,于是我将所罗门的行动告诉了她。只是那个时候没人知道,所罗门还藏了另外一手。唯独初邪……」
「她怎么了?」
「只有她知道,所罗门不会做这么拼死一搏的事情。他大张旗鼓的行动之下,必定隐藏着一击必中的后手。所以她当机立断,启动了你们的跃迁门,这才能在真正的攻击到来之前逃出生天。」
听着曾经初邪最大的敌人说出这样的话,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站在那里,不由自主的幻想着初邪以最果敢和坚定的声音,下达了出发的命令——也同样是抛弃我的命令。她现在真的很厉害了……那种洞察力和坚韧的神经,与曾经燃墟是在同样的高度。
「最后的时间,初邪给你留下了一些东西。就在那台CRK 里面,让我转交给你。所以我来了,算是完成了她交托给我的任务。」
我捧着那台CRK ,双手不断的发抖。
「这里面的东西,你看了么?」我问。
「没看。」汞先生这样说着,站起身,嘴角翘了翘。这是他唯一一次笑容,而我看懂了这笑容的含义。
他说了一个简单的谎言,一个不怕我识破的谎言。以他的立场,是绝对不可能视这种私密情报而不顾的。他不是那种恪守准则的迂腐者,但同样也不是毫无道德观的下等人,他在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对我表示尊重。
汞先生走到门口,关上大厅的门,留下我和阿纱嘉在里面。
我颤抖的打开那台CRK ,上面只储存着一段录音。
我伸出食指,点击了播放键。
或许是由于信号传输的缘故,文件在播放的时候夹杂着有些浓厚的干扰。沙沙的白噪音之中,传来了微弱的呼吸声。
我在万分之一秒内就听出,那是初邪的呼吸声。就是这么微弱的一丝响动,立刻夺走了我的心跳。
那是被压抑在嗓子深处的呼吸声,我仿佛能感觉到,女孩为了控制僵硬的喉咙,全身都在颤抖着。我能看到她颤抖的双肩,还有紧咬的双唇。
足足十秒钟,她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泄露出一声短促的抽噎。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面对着这道迟来的信息,我最终还是无法逃避——我和初邪之间,已经相隔了整个宇宙。她的声音像是一只向前伸出的手,想要紧紧抓住我的衣襟。可是,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我们两个之间都已经错开了无尽的距离。
初邪的抽泣声中,隐约传来了嘈杂的人声,似乎有很多人在她的背后忙碌着。那个时候,她应该是刚刚下达了启动跃迁门的命令,整个舰队的控制组都在疯狂的运动着。
「对不起……」初邪用尽全身气力勉强凝结出一句还算清晰的话语。
「没关系……」我捏着CRK ,以她永远无法听到的方式,轻轻回应道。
录音中的初邪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哭泣着,哭的像是在冰天雪地被扔进了荒野中的孩子。
我也站不住了,抱着那台CRK 坐倒在地。
「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也是没办法原谅我的,因为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可是你知道,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选择了他们,没有选择你……奥索维说对了,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非常非常后悔……可是我还是无法改变自己的选择。」
「好羡慕阿纱嘉。当我发现自己必须担负这种责任的时候,才明白她的选择是多么的简单和幸福。如果我从没站在今天这个位置就好了,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初邪勉强说了这样的一段话,再次沉默起来。她努力压制着几乎崩溃的情绪,想让自己多对我说几句话,却怎么也做不到。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吸才平顺到可以说话的程度。
「来找我。」她突然吐出这样一个词。
「第三艘飞船已经用自动程序被安置在月球背面了。跃迁门如果被破坏,至少那艘船能保下来。想办法登上那艘船,航道都已经设好!密码只有你知道,是奥索维CRK 的……」
这时候初邪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准备就绪!」
「来找我!贪狼!来找我!!来找我!!不要忘了我!!」初邪提高声音,用尽全身力气大吼道。
一切安静了下去,只剩下了一片白色的噪音。我知道,彼时彼刻的初邪鼓起了最大的勇气,扔下通讯器,走向了开启命运之门的控制台。
我愣愣的捧着手里的CRK ,仿佛陷入了永恒的凝固。
第三艘飞船?去找她?初邪还在等着我?
脑海中瞬间被某种剧痛却清凉的东西狠狠地冲刷过去。
突然,本以为已经结束的录音文件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梅尔菲斯捡起了被初邪丢下的通讯器。
「三百六十光年。这种飞船的最大速度是光速的百分之六十三。算上加速和减速的时间,当你到达那撒琉斯的时候,至少需要八个世纪。那个时候,无论是我还是她,已经死了很久。」
梅尔菲斯冷酷的声音像神的忠告一样在CRK 上回响着。
「她大概想要在抵达以后用低温休眠来等你。但我要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八个世纪的休眠?没人知道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事。而且,当她开始为整个新人类的兴起而忙碌的时候,时间将如流水一般滑过去。她会一年又一年的忙着,把进入休眠的时间一推再推。她的热血和梦想,都在那片土地上生机勃勃的实现着,她会轻易地放手而去么?当她终于无法再忙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已然老去。那时候的她,绝对不会让你见到自己苍老的模样。初邪就是这样的女人,你是最了解她的。到了那个时候,此时此刻的不舍和留恋都已经变成了记忆中的影子。于是她终于接受了现实,继续着她的优雅和野心,然后老去,死去,带着对你的最后一丝歉意和爱意。」
「认清吧,这就是现实。」
我紧紧地握着手里的CRK ,指节发了白。
「可就算我这么说,你还是会来的,对吧?」梅尔菲斯顿了顿,发出了一声哼笑,「无论如何,你都会拼上一切可能登上那艘船,跨越三百六十光年的距离,去找她兑现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诺言。即使你知道,自己会在八百年后,体会万丈深渊一般的绝望,但还是会在血浆和泥泞之中奋力反抗,以无比狼狈的姿态,丢下自己的血肉和尊严,去追逐她为你画出的虚情幻影。」
「我很羡慕你,因为你会以或者腐臭、或者卑贱姿态活下去,为某些事撕碎自己的信条,为某些事砸烂自己的自尊。充满了无法满足的欲望,被这种东西永远折磨着,并且活着。」
「那就挣扎吧,以抛弃一切的姿态挣扎,如果你认为这是唯一能够触碰到欲望尽头的方式……人,就是这么活着的。五彩斑斓的活着,哪怕没有得到想要的,你的挣扎也会给这个世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就像曾经我与你并肩而战之时一样。」
「我和初邪不同,我不打算给你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会在那里等你,所以……永别了,朽骨贪狼。」
「永别了,兄弟。」
文件的时间指针读完了最后的一秒钟,然后自动关闭了程序。
「永别了。」我默默在心里说道。
我闭上眼睛,让梅尔菲斯的身影从脑海中慢慢的黯淡下去。他一直对我发表的,关于初邪的议论,我从没真正听进去。可是在那个时候,却被他言中。初邪最终选择了她的生活轨迹,而这条轨迹,我没能追上。
可她又给我展现了一条无比渺小的可能性,让我有了推翻梅尔菲斯论断的机会。这只取决于,我是否会继续相信初邪给我描绘出的新图景。
梅尔菲斯就是梅尔菲斯……他为迷惘的我撕开了血淋淋的事实,却又以他的方式给了我面对一切的勇气。
阿纱嘉探过来,伸开双臂揽住了我的肩膀。
「你做决定吧。」她将整个人靠在我身上,用自己的温柔给我注入着力量。
「我……想去找她……」我用发抖的喉咙对她说。
「我陪着你。我们三个,重新聚在一起。」阿纱嘉微笑着对我说。
我觉得自己似乎也笑了,只是没人能把我的笑声和哭声真正区分开来,我自己也不行。
八个世纪……八个世纪之前,人类甚至还未开始文艺复兴。
三百六十光年,我根本无法将这个数据和自己的印象进行直观联系。
但那又如何呢?有人在等我,也有人为伴。
汞先生将时间计算的非常好,在我们情绪稍微稳定之后,他重新推开门走进来。
「能给我把这东西带过来,我很感激。」我直视着他,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偶尔做做这种事情,会让自己增加一些满足感。」汞先生已经很沉着的样子。
「那么……月球后面第三艘船的存在,你也知道了吧?」我问。
汞先生点了点头。
「作为酬谢,我邀请你一起上船。」我说。
能让汞先生特地来找我,就我的判断来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只有我知道启动飞船的密码。我不确定汞先生持有的科技是否能够破解它,但就现在而言,人类的电子设备全面停摆,想要进行相关突破肯定非常困难。
「我没说要和你们一起走。」
没想到汞先生给出了拒绝的答案。
「你不走?你知不知道现在回归者和旧人类之间……」
汞先生直接打断了我的话。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要留下来,赢下这场战争。」
他果然是个狂热的战争分子么?我这样想着,摇了摇头。
「就算你赢了又怎么样?所罗门那边会放任你的势力做大么?就算回归者赢了,你们之间又要进行内耗,你就能确定自己一定能活下来?」
汞先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一只胳膊夹着腋下的头盔,一只手叨着烟吞云吐雾。
「恰好相反。我留下来是要帮公共政权收拾残局。」
「你说什么!?」这个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汞先生绰着烟,对我的方向点了点:「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沉默下去,努力的回忆着曾经和他产生交集的那些瞬间。
「你不会真是为了什么人类福祉这种冠冕堂皇的大话吧?」
「连你也知道那是骗小孩的胡说八道。」汞先生很不客气的评论道。
他在大厅里悠闲的踱着步:「你们都认为我是一个狂热的战争分子。这个标签并不能说是错的,但事实上,战争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竞争是前进的最佳动力。对人类来说,战争就是最好的竞争。是战争给了人类高强度的冶炼、火药、轮子、喷气式飞机乃至核裂变和第二宇宙速度。可我并不是那种期望用战争手段让人类进化的无聊疯子,我只是看到回归者身上闪现着的崭新方向。我意识到这将是人类发展的全新方向,可旧人类终究不可能允许回归者一直存在下去直至取代他们,这是属于被淘汰者的愚蠢反抗。所以,一开始,我的打算是站在所罗门那边,帮人类更新换代。」
「可是初邪所做的事情改变了我的立场。她给了两个种族完美的发展空间,消除了两方不得不你死我活的必然选择。于是,新人类和旧人类可以以独有的文明继续前进,并在几百年后一较高下,验证哪一种才是人类该有的形态。于是我站在初邪一边,盼望着移民可以成功。」
「所罗门做的事情,是目光短浅的权力欲表现。他为了这种欲望,甘愿搭上每一个人的性命。这种行为将毁灭旧人类的前进机会,夺走旧人类无数的机会和可能性。」
「尤其是凭现在的状况,旧人类所依赖的科技武装受到了巨大的损伤。加上病毒的威力,回归者完全可以赢下这场战争。可是,我为什么要允许两个完全一样的文明分别在地球和那撒琉斯上同时存在?」
「想要进行这种全面的、丑陋的战争,凭公共政权现在那帮人是不够的。所以我已经和他们沟通好了,这场仗将由我来打。」
我不得不赞叹,汞先生的视野已经凌驾于人类这个种族之上,他的战略战术能力也在镜之海的时候展现的淋漓尽致,只是……
「你也是回归者,本身就是病毒的源头,公共政权怎么可能让你再次进入领导层?」
汞先生轻轻拍了拍腋下的头盔:「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将一直带着这种隔离头盔。或许休斯他们会贴心的给我一个无菌室来淋浴之类的,不过那并不重要。」
我惊叹于他的觉悟,也惊叹于公共政权领导层的果敢和大气。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旧人类或者真的能赢。
「可是,就算赢了,你也只不过会成为地球上最后一个回归者。那个时候,你依旧是病原体的发酵室,你就不怕公共政权的人回过头来再处理你么?」
「他们当然会处理我,所谓我会在他们动手之前,用更优雅方式的把自己解决。」
我张大了嘴:「你是不是疯了?」
「我不死,对旧人类就永远都是个威胁,我现在又何必为他们而战?」
「你……」
汞先生吸尽最后一点烟,随手把烟头扔在了昂贵的地板上,用脚踩灭。那动作是那么的随意和洒脱,这说明他现在说的东西都是早就决定好的。
「就只是为了活而活的话,对我没有任何价值。只要想象一下,在数百年之后,那撒琉斯人和地球人再次相遇的时刻就足够了。在那种壮丽的图景面前,区区一个人类的短暂生命又算得上什么?」
许久之后,我才不得不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敬意。
汞先生根本没有看我,他更不会在乎我对他的态度。他和我不是一类人,而是更像初邪。也怪不得只有他明白初邪在想什么,初邪也是一样。他们两个人都是理想主义者,只不过汞先生比初邪拥有更多冰冷的理性,所以他实现理想的方式缺乏美感,却更加有效。
「我不知道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但我劝你不要去南半球抛头露面。」他对我说,「你身边的那个女人,是你最大的软肋。如果所罗门用她要挟你参战,会对我接下来接管的战争造成极大的影响。如果你在南半球出现,那么我会用所有手段将你杀掉。」
我皱起了眉头:「可是这边的太空港几乎全毁了,电子设备也不能用。没有这些东西,我根本无法去找第三艘飞船。」
汞先生似乎早就知道我会这么说:「你和那群杀手去暗杀所罗门的那个庄园,还记得么?」
我茫然的点了点头。
「所罗门为了防备暗杀,在那个庄园藏了一个地下飞船发射平台。从太空随便迂回一下,任何杀手都没法拦截他。你们突袭之后,那个地方就被所罗门废弃了。如果运气不是很差,你在那里应该能找到可用的太空穿梭机。」
他对我们和所罗门的事情了如指掌,看来他的势力一直都渗透在各个角落,只是我们从未知晓。我越来越相信,他会赢下这场战争。
汞先生带着自己的部下离开了。这群部下之中确实有不少回归者的身影。在这场回归者必死的战争中,这些人依旧毫不动摇地追随着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笼络起这批死忠的。
不过这场战争的胜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和阿纱嘉的道路已经非常明确。